远山淡影

李琬 · 2018-03-19 18:30:00

在石黑一雄的小说《远山淡影》里，主人公回忆起她结婚前对公公说，她不会住在门口没有杜鹃花的地方，于是公公绪方先生就为她种了杜鹃。

我也很想说，我不想住在闻不到桂花香气的地方，但是这很难实现了。谁会为我栽一棵桂树？院子里有许多桂树，其中有一棵是父亲亲手栽下的。今年，我闻到它开花，过不了几天就又离开了家。每到秋天，仿佛是一只神秘的轻盈的手在牵引着众人，把微薄细碎的鼻息汇聚延伸到不远不近的高处。桂花的甜味从一开始的缥缈纤弱到后来的旺盛燃烧，比人事中的一切耀眼之物都更加摄人心魄。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认识彼此的。没有同样的身躯和经验，人们恐怕是不会懂得的——那是我们的王国。如果你恰好在这里长大，最晚到十三岁时，你就会注意和辨别许多花朵的香味。在身边这些山茶、紫薇、丝兰的启发下，你也会开始很想“亲眼见一见”各种更加奇异的花朵，就像想要亲眼见一见古老的帝国、残存的壁画、身怀绝技的高人那样。曼妙而无边际的遐想，带你去到更遥远的地方，超脱于眼前的课程表、文具盒、父母的责骂和同学的小纠纷。往坏处讲，它引诱你忘记身边的繁琐和平庸，引诱你从空中抓取看似无形但十分实在的甜蜜气味，于是也多少耽搁了大人们看来最要紧的事。

就好像，有人从背后蒙住你的眼睛。盲目的，血红色的，可能是冰冷或汗涔涔、让人不舒服的，但令你无比怀念。我知道那是妍，她的个头渐渐长高，马上就要比我高出半个头了。她身上总有羊毛和树叶的气味，也许是从她家铺满毛毯的沙发、摆满盆栽的窗台带来的。她家有浅色的干净的地板，我们可以在上面打滚。

这些年间，虽然也在和异性的交往中留下一些难以忘记的画面，但所有可以被无限延长与反复回味的瞬间，似乎大多是和女孩子一起完成的。那些灰白色的冬日的下午，青和我穿着笨重的深色棉衣，用艳丽的皮筋扎双麻花辫，一起在露天影院的石凳上跳来跳去。武汉的室外总是比室内更暖和，特有的土地潮热气息从下面翻起来。青最特别的是，她总是像一只小野兽，全身弥漫不安定的气味。虽然她不爱和生人说话，虽然她做什么都非常缓慢，但还是无法掩饰她身上的野性：微黑的皮肤，洪亮的笑声，略略下垂的、多情的大眼睛，总是四处飞扬的乌油油的长发，高挑的个子和手臂上细茸茸的密集汗毛。

青做事确实有些拖延，上课也不时迟到。有次她迟到，老师却批评到她的发型——其实只不过是不那么平常些罢了。青学小提琴，有次联欢会，在教室演奏，班主任跟我说有些像锯床腿。其实我们的班主任一直不太喜欢青，这一点我们都清楚。虽然我和班主任关系不错，可是因为这一点，我不能赞同她的态度，也许是我太执着于“大人”应该公平和包容地对待小孩子吧。总之，这些事情反而让我和青的感情更近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都一起来往。可是后来，因为一些并不重要的缘故，妍和青互不见面了。每次我只能单独地和她们其中一个见面。妍沉迷于草木和昆虫，青则是加强了她倔强叛逆的脾气，钻进越来越暧昧混沌的成人世界。在院子外那些黑暗迷茫的大街小巷，我们可以游荡一整个晚上。闷热的天气和蚊虫也不能阻挡我们把厚厚的、带金粉的廉价眼影往眼皮上刷涂，再钻进大头贴拍照机器拍上一小时。青没有什么朋友，我的朋友也不多，所以我们要一起做很多事。在青的家里，她的父亲动手打她，我也只能压抑着心中的恐惧，说一些劝解的话。尽管，以我的力量是劝阻不了大人的。

那时我们住的楼层都不高，我们互相呼喊的方式就是站在楼下喊一声而已。在楼下喊名字，屋子里的人就可以听到。冬天下雪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窗口，你可以望见金色的水杉落叶被鲜雪的纯白所遮掩，一位脸颊冻红的、穿厚厚棉袄的女孩子在雪地里独自翻找、挖掘，再堆砌起一只小小的雪人。就是这个窗口，我们搬进各自的新家后，就永远失去了它。现在，谁还能听见楼下的人喊你名字呢？ 

在漏风的窗子下面，因为困倦和寒冷而不知不觉睡着，再次醒来时，仿佛妍再一次蒙上我的眼睛。而松手的刹那，我已身在一个小饭馆里，窗外有看不见的北方的风，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一两张发白的脸。暖酥酥的羊肉香气和啤酒中的麦芽香味冲进鼻子。离家确实已很远很远了。有时，我很羡慕妍和青，她们依旧是父母亲的女儿，依旧在父母的身边，从未太长久地离开。青寄居在姑妈家、从梯子上跌下来摔断腿的十六岁，也想起了家的种种好吧？她们一松手，我就看到了淡淡山影，那并不是什么别处的风景，而是她们和我都去过的那座小小假山，毕竟家是在江汉平原一块连小丘也没有的地方。我们在假山旁的台沿上坐着，可以讲一个下午一个白天的话，里面还多半有几个我们即兴想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