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究竟是什么呢?”

李唐 · 2018-03-21 07:00:01

李唐小说是“不接地气”的,他用着现实生活的材料搭建起来的是非现实的世界。这个世界既不来源于现实,也不是架空奇幻,反而来自于他的诗意。读他的小说,你既不会被感动,也不会被刺激,你能有的是沉迷。他有着独特的叙事语调,看起来轻盈简单干净,而一个精巧的诗意世界正深藏其后,一旦进入,请慢慢享用。(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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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去看望拉松时,他的状态更加糟糕了。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浑浊的眼珠盯着天花板一角的蛛网。那样子令我想起曾经见到的一匹垂死的老马。那匹马也是这样,无望地躺在昏暗的马厩里,不吃也不喝。它的主人是一名老邮差,据说那匹马跟了他将近三十年。“没有办法了,”他对我说,“它太老了。”后来他搬进了马厩里,形影不离地陪伴着那匹老马,直到它最终咽气。

现在,我站在拉松的床边。他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看我,又阖上眼皮,像一个已经厌倦了生活而宁愿沉默的老人。可实际上拉松并不算很老。墙壁上挂满了拉松亡妻的照片。我感觉那上面的女人正在一齐凝视着我,这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我感觉自己有许多话想说,但出口的却只有这一句。

“我现在非常舒服,”他虚弱地对我笑了笑,“扶我起来,可以吗?”

我扶他坐起身,靠在床头。这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连忙去倒水,但是他用手势制止了我。“有酒吗?”他问。

“我带了那瓶‘深海渔夫’。”我说。

“我就知道你最了解我。”

我给他倒了酒。我坐在床上,跟他干杯。我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无意中瞥见了那台“时光机”,它似乎比我初次见到时更丑陋了,闪烁着冷漠的光。拉松两边的太阳穴已经明显由于电击而发黑了。我再也忍耐不住,站起了身。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说,“那台机器会杀了你。”

拉松小口呷着酒。他的手颤巍巍的,我很担心他会失手洒到被子上。

“它让我很快乐……”他小声地说。

“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我激动地提高了声音,“自从你造出这台奇怪的机器,你的身体一下子就垮掉了。”

“闭嘴!”拉松似乎使出了所有力气,冲我吼道。而后果就是,他手里的酒洒了大半。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我找到了毛巾,帮拉松擦被子上的酒。

“对不起。”拉松喃喃道,“我……”

“没事。”我说。话虽如此,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愉快的。拉松很少对我发火,而他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莫名其妙,喜怒无常。尤其是造出古怪的“时光机”后,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这样的拉松使我困惑,也使我有些恐惧。

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喝酒。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拉松抱着酒瓶,神情涣散地凝视着。我站在旁边,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结婚纪念日的时候她送我的。”拉松说,“那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他今天想一吐为快。

“那时的日子回想起来就像是做梦。除了巡逻,剩下的时间我们几乎全部都在一起。就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厌倦过对方。有时我会幸福得睡不着觉。夜里,我经常醒来,跪在地上,感谢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会悄悄地抚摸她,或者掐我自己的脸,确定这真的不是一场梦。我相信她一定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可是那一天,上天收走了这个礼物。”他紧紧地握着酒瓶,就像握着亡妻的手。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天。因为很小的一件事(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我们发生了争吵。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吵架。可是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我真的是该死。我不知道这件事会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总之,那天她借口出去买东西,整整一天都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担心得坐立不安。各种意外,各种最糟的可能,轮番在我脑子里闪现。我感觉我快要窒息了……”

我坐到椅子上,听着他的讲述。照片上的女人微笑地看着我们,安静地听着。

“终于,她回来了。谢天谢地,我真的都快瘫痪了。我不停地亲吻她,不停地向她道歉,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跟她吵架了。她不但没有埋怨我,甚至还向我道歉,说以后再不会这样任性了。我们拥抱着,各自谴责着自己的不对。拥抱她的时候,我心里是无比幸福的,因为我知道一切都将照旧,我不会失去她,我实在是太害怕失去她了……然后,她还送了我一件礼物:她在森林里采的玫瑰花。我注意到她的手被玫瑰花刺了一个口子。我又心疼又感激,简直说不出话来。唉,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像一场梦……”

拉松轻轻地叹了口气。

“抱歉,”他对我说,“我不该忽然自顾自说这么一大通……”

“没事的,我想听。”我说。

“这件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因为实在难以启齿。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今天愿意全部说出来。”拉松捏了捏他的红鼻头。

他似乎终于又恢复成了我认识的那个拉松。我的气全都消了。

“那天以后又过了将近两个月,什么事也没有,生活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但我不知道的是,上天已经准备收回他的礼物。嗯,是的。我想不通是为什么,我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有一天,她的身上开始散发出玫瑰的香气,我很奇怪,以为她用了什么新的香水。但是很快,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取她的精力。医生说,她是被有毒的玫瑰感染了,这种毒玫瑰的汁液会进入血液,开始生长,慢慢替代宿主的神经系统,直至死去。没人知道这种病该如何治疗。我试过了各种办法,但都没什么作用。她每天都紧锁眉头,痛苦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看到她的样子,我觉得就像有人在用刀子割我的心……一夜之间,天堂变成了炼狱。我每天喂她喝药、吃饭,帮她洗澡,料理她的日常生活。而她也像变了一个人,整日以泪洗面,有时会突然破口大骂。那些日子我终于知道,病痛可以使人失去尊严。在她生病的最后几个月,她几乎陷入了精神错乱的境地,连我也不记得了。我真不知道那段日子我们是怎么度过的……”

拉松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然后有一天夜里,她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这样我们就都解脱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可是她的眼神异常坚定,我知道她是真的希望我这么做。于是我的双手放在了她的脖颈上,我看到在黑暗中她露出了笑容。你知道吗,自从生病以后,她都没有露出过笑容了……我开始用力,几乎只是一下子,她就断气了。就这样,我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那个我毕生最爱的人。”

屋子里安静极了,似乎落下一根羽毛也能听见。

“那不是你的错。”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一种解脱。”

“不。”拉松突然睁开了眼睛,“你知道吗,”他停顿了半晌,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其实是庆幸的,我庆幸终于可以摆脱这样的折磨,我庆幸她给了我一个理由,可以名正言顺杀死她的理由。我内心可真是松了一口气。”这时,拉松举起他枯瘦的双手,那上面的关节似乎变得异常突出、肿大。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不是为了她的解脱而杀死了她,是为了我自己解脱。我是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

说着,他挣扎着下了床,坐在了那把“电椅”上。

“这件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但是它却像我心脏上的裂缝,越扩越大,一直压迫着我,直到我再也承受不住……不过,我会忏悔的,”他念叨着妻子的名字,“我马上就要去见你啦。”


“爱究竟是什么呢?我以前从来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最近一段时间,我好像开始不自觉地正视这个问题了。”

“对不起,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

“嗯……”

“我对这种复杂情感的理解总是很艰难。”

“你没有爱过别人吗?”

窗外一阵沉默。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如此长时间的沉默。

“还在吗?”我说,“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我曾怀疑过爱的存在。我怀疑这种情感其实是人们虚构出来的,是人类最大的谎言。我们从书本、戏剧、电视、广播等一切媒介中认识爱,塑造着爱。所有人都在歌颂爱,像共谋者一般。但它究竟是什么呢?没有人说得清。有些人认为爱是天堂,是最终的归宿,而有些人则用科学的方法,证明爱无非是人体内的某些激素……父亲失踪后我去过很多地方,也爱上过不同的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我对她们的爱都变得面目全非。我想,除非时间可以静止,否则爱就不会成立。爱最终都会变成其他的东西,比如依赖,欲望,悔恨,失望,或者仅仅变成一种习惯。抵御时间是不可能的。但如果爱注定无法持久,那我们如何断定它真的存在过呢?它可能仅仅是从一种东西到另一种东西的过渡,只是这过渡太过美好,让我们误以为它才是事物的本质。

“我曾听说有些人可以拥有永久的爱,只是这样的人非常稀有。”

“没错,我们都抱着希望,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传说中那种稀有的人。在他们那里,爱将会像钻石一样恒久。”

“我不太懂。不过,哪怕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我们仍然能够生活吧?”

“当然,说不定还会活得更好。”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

节选自李唐最新小说《身外之海》,新经典文化 2018年3月出版,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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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小说家、诗人。1992年生,14岁开始创作诗歌,18岁开始写小说。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奖、“台湾X19诗奖”首奖。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天南》等,已出版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

责任编辑:颖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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