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路

郑在欢 · 2017-06-25 13:53:34

这是个有点悲伤的故事,故事的制造者,军舰,他一手铸就了自己的结局。也许他现在已经死了,谁知道呢,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大家开始习惯把他当做一个死人看待,毕竟这是迟早的事,除了一个骨灰盒,人们所有的计划都不会再把他计算在内。

2009年的秋天,为了参加一个征文比赛我回家,专心写一篇小说。那时候正好是秋收,我和两个叔叔在田地里收玉米,远处传来一声炮响,我突然想起军舰。我问四叔,军舰现在怎么样了。这位一直在道上混的硬汉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笑,姑且这么说吧),“嘿,别说军舰了,他都快死了。”

“为什么,他得什么病了吗?”

“他杀了人,被警察逮起来了。”

我很惊愕,印象中军舰怎么也不像是会杀人的人。他只是一个小偷,为什么要杀人呢。叔叔告诉我,那天军舰刑满释放,从监狱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在这之前他因为盗窃坐了三年牢,我也搞不清楚他这是第几次坐牢了,更记不清他有多少次被人当场抓获,作为一个贼,他绝对是最笨的那种。他就像喜剧电影里的笨贼一样,总是把现场搞得一团糟,总是过低估计目标的智商。这一次坐牢,是因为偷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他撬开锁之后,发现车里有一个高龄老人,他把老人抱到地上,开着车就跑。没有跑多远,追上来一个中年妇女,他对女人向来不客气,上来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农村妇女简直比沙包还结实,无论他怎么打,对方就是抱着他不松手。妇女总是把钱看的比命还重,包括他这次杀的这个,也是一个执拗的妇女。先说上面一个,如果不是路人帮忙,恐怕也要被他打个半死。他拍打这个女人,就像拍打粘在身上的荆棘,完全不把她当成一个生命体看待,后来围观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就出手制服了他。

他因为盗窃和出手伤人被判了三年,出狱这天,没有人来接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家还存不存在。他的老婆有轻微的精神病,总是衣衫不整,喜欢逃跑。他这些年做的最辛苦的一件事,就是防止妻子逃跑。为此他不能出去打工,只能一年四季在家守着她。他在县城蹬过三轮,在乡下卖过馒头,养过鸡,捕过鱼,钓过黄鳝,逮过鸟······所有这些他都做得不太成功,最后只能做回盗贼。记得有一年夏天,爸爸没有去广州,赋闲在家。军舰天天早晨来叫爸爸去扛树,就是做搬运工,把伐倒的树装上车子。这个活计非常辛苦,挣钱都是按立方算,干一个上午,能挣到三四十块。爸爸说这个太辛苦了,问他想不想去广州。“我也想去啊,”他说,“上次我去郑州,前脚刚走,秀芹(他妻子)已经跑到驻马店了。”

妻子一旦逃跑,他就得四处去找,每一次都要浪费很多财力。邻居给他出主意,要不然就按老规矩把她的腿打断算了,这样她就跑不动了。他很生气,说这是应对买来的媳妇的办法,他的媳妇可是明媒正娶讨回来的。

他们有一个儿子,他出事那年刚刚十一二岁。这个男孩遗传了他母亲的呆滞,长得头大如斗,学习一滩糊涂。学生们喜欢打他的大头,让他叫爷爷,有些惭愧的是,我也这么干过。他被人打的多了,就不敢和大家在一块了,上学放学,他总是拣人最少的路走,如果每条路上都有人,他就走庄稼地里,反正是绝对不和人走一块。有一次,放学的时候下大雨,军舰来接他回家。我们走在积水没过脚踝的金银花地里,他们父子在我前面。军舰一手撑着伞,一手摸着儿子的脑袋,问他为什么老被老师罚钱。“因为我不交作业。”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大头娃娃说出一句整话。

“你为什么不写。”

“我不会写。”

“你不会写啊,我也不会。哈哈。”军舰揉着他的头笑起来,但他没有逗笑自己的儿子。

小时候,我们都觉得军舰才是理想的父亲角色。因为他干的那些事都是我们喜欢的,打鸟捕鱼,偷鸡摸狗,他做这些当然是为了钱,我们只是觉得好玩。夏天的时候,他腰里挂个布袋,手里拿着自制的铁钩,到处去钓黄鳝。我们一旦看见就跟在他后面,像个尾巴一样怎么也甩不掉。一旦有所斩获,我们就一窝蜂围上去。他不像别的钓客那样烦小孩,钓黄鳝是需要充分的安静的,如果黄鳝听到动静,就不容易上钩了。他把钓来的黄鳝给我们看够了,然后装进口袋,等足够多了就拿到集市上卖掉。到了秋天,他在河边支一张网,诱捕来往的小鸟。他只要鸽子、斑鸠和鹌鹑,逮到别的杂鸟就分给我们玩,前提是我们要保持充分的安静,和他一起躲在芦苇后面观望。

这都是他每年的例行工作。有一年,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些火药,自制了几个雷管到河滩里去炸鱼。那绝对是我听过的最响的炮声,整个大地都为之颤动,河里的淤泥被炸出来老高。老年人骂他,说他快把人的耳朵震聋了,他像个恶作剧的大孩子一样傻笑。这些土炸药虽然爆炸力惊人,但并没有炸死几个鱼,甚至还不如一瓶渔药来的有效。

小时候我们都觉得他很神气,想干嘛就干嘛,没有人能管得住,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个惯偷,直到他被村里的人打了一顿。

原因当然是因为偷。一天夜里,他挖开了一户人家的院墙,他事先已经踩好了点,知道挖过去就是猪圈,更知道里面有一头大肥猪。他挖好洞,爬进去找到猪,只要牵出围墙就大功告成了。他没有想到猪会那么肥,他挖的洞不够大,他撅着屁股,一边挖洞一边使劲把猪往外面拽,猪叫的鬼哭狼嚎的,愣是没有惊醒任何人。这应该算是幸运的了,要不然这一关他就过不了。听到猪叫,他很快就失去理智,挖了那么久还是不能把猪拉出来,他气坏了,开始踹已经拉出墙洞的猪头,好像偷不出来这头猪是猪的错,又好像他是来打猪的而不是来偷猪的。就在他使劲踹猪的时候,屁股后面被人踹了一脚,原来这家的男主人刚和一帮人从外面喝酒回来,正好遇到他在偷猪。更离奇的还在后面,他们几个人围殴了军舰,把他打得不成人样,回到家却发现女主人服毒自杀了。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要不然他们非把军舰打死不可。当然这个女人服毒和军舰偷猪没有关系,那是因为她老公天天在外面厮混——这就是另一件事了。

军舰偷猪未遂,只是被打了一顿,没有人报警。这是农村历来对待小偷的传统,农村那么穷,小偷经常没得可偷,值得一偷的多半是农民视若珍宝的家畜,对于这种小偷,人们喜欢私刑处置,轻则脱光衣服,当众凌辱,重则打死打残。人们相信打得越狠,越能起到震慑作用,让小偷们明白此地的人不是好惹的。要说这一招还真管用,在以凶狠著称的大郑庄,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盗窃案,直到军舰刑满释放那天,他们有人丢了几件衣服。

军舰从南城监狱里出来,天已经黑了,他拦下一辆机动三轮车,商量好用十二块钱的价格,让开车的女人送他回家。女司机没有防范这个穿着囚服的男人,天已经很晚了,为了这笔十二块的生意,她要在没有路灯的省道上来回驱车二十多公里。她不会想到,这个刚刚出狱的男人身上没有一分钱,从一开始他就骗了她,不管讲不讲价,他都付不起车费。

短短三年时间,外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沿路盖满了楼房,村前新修了一条高速公路,进村的路口边,名叫艳妹的公路旅店已经改成了小田汽修,旁边的庄稼地里伫立着一排尚未完工的楼房,如此种种,再加上天黑,他找不到家一点都不奇怪。他坐在车里,努力辨认着黑夜笼罩的路口。女司机放慢速度,等着他说停车。直到路过一条河,军舰才猛然喊停,这时已经超了两公里。幸亏他们没有填掉这条河,从小到大,军舰在这里洗澡钓鱼,捕捞田螺和水蚌,因为不远处就是小学,这里是很多孩子的天堂。许多年来,这条河吞噬了不少生命,大多都是戏水的小孩,那天晚上,不到最后一刻恐怕军舰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为它贡献一条。

他从车上下来,告诉女司机走过了。女司机说那你上来,我再把你拉回去。就在这时候,军舰灵机一动,他想反正自己也没有钱付给她,正好借这个由头把她打发走,好赖掉车钱,反正已经离家不远了。女司机当然不同意,他们先是争吵,继而动起手来。女司机的骂声非常响亮,在夜空中传出去老远。军舰捂着她的嘴,推推搡搡来到水边,因为连年的干旱,水并不是很深,军舰把她的头摁进水里,天地瞬间安静下来,当时正是夏天,四周都是欢快的虫鸣。他就那么一直摁着,直到女司机不再挣扎,然后他上了岸,把女司机的车推到河里,因为水太浅,车子没有完全沉没,第二天一早就被人发现了。

军舰逃离现场。他的衣服都湿透了,身上沾满污泥。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就近去了旁边的大郑庄,拿了人家晾晒在门外的一套衣裤,然后在田地里挖了个坑,把身上的囚服埋进去,之后他沿着田埂回了家。

女司机死在及腰深的河里,车子在她旁边不远处,毫无疑问,这是凶杀。因为没有动机,警察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办案,就是在这附近挨家挨户的排查。找到军舰那天,他正在门口编织一种叫“粪脖子”的工具,讲到这时,叔叔神色神秘起来,评价军舰此举是触霉头,不吉利。在以前,粪脖子除了装粪用之外,也被买不起棺材的人家用来裹尸。河南好像有一出戏叫做《卷席筒》,里面的“席”就类似于粪脖子,这是一种用竹签或高粱杆编成的类似于围巾的工具,围在板车上之后,就可以在里面多装点粪,当然也可以用来装粮食。

军舰为什么要在那一天编织粪脖子,很多人都不理解,人们理所当然的把这当成一个信号。即冥冥之中,军舰知道自己要死了。

警察来到他家门前,军舰一开始还强作镇定,低着头认真编织他的粪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警方的例行问题。得知他在案发当天刚刚刑满释放后,这就增加了疑点,警察就多问了几句,再加上那两条警犬一见他就在他身上闻个不停,冲他大叫,他很快就慌了,心理一旦崩溃,回答颠三倒四,警察马上知道有问题。他们本想带军舰回去仔细询问,没想到他当场就招了。他语无伦次地讲了一遍作案经过,告诉了警察埋衣地点,讲完之后,他放松很多。警察向围观的人宣布他是杀人凶手,带他走进警车的时候,军舰突然骄傲地挺起胸膛,一瞬间变得威风凛凛,目光如炬,他回过头,望着自己的儿子,大声说道,“我走了儿子,你好好照顾你妈,好好学习,不要让人欺负你,谁打跟谁斗!看谁敢碰你一指头,告诉他,你爹我是杀人犯。”警察把他按进车子,他撑住车门,伸出头叫道,“记住儿子,谁打跟谁斗!”

他的儿子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对他的嘱托充耳未闻。谁打跟谁斗——这是我们那里的一句狠话,意思是谁打我我就打谁,绝不会认怂吃亏。军舰这一辈子除了女人,从来都是被别人打,他这么告诫儿子,自然是希望他比自己活得更有尊严一点。他或许不知道,在我们这一辈人中,有很多人喜欢他,因为他的幽默和多才多艺。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在一个雨天,因为不能骑车,军舰扛着一箱馒头出来卖,在等待顾客的空当,他用招呼顾客的喇叭唱起歌来。他先唱了《好汉歌》,然后又唱《敢问路在何方》。我们不顾家长劝阻,穿上雨鞋撑着伞去看他,看到那么多小观众,他唱的更起劲儿了,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卖馒头的。军舰就是这样,无论干什么都能吸引到一堆小孩。现在我长大了,不知道家乡的孩子会不会像我的童年那么有意思,也许会,也许不会,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再遇到一个叫军舰的小偷。

军舰,你还好吗?你,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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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在欢:青年作家。1990生于河南驻马店,长居北京。作品散见《芙蓉》《人民文学》《青春》等刊,著有短篇作品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

责任编辑:熊森林(bear@enclaveli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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