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简史

郑然 · 2017-06-24 21:33:12

回忆是一种非常奇妙的过程,是人类进行非线性时空穿越的唯一方式。它可以让你瞬间回到某一段已经结束的人生经历,在此后,时间蕴含的隔世感像夜晚的潮水一般不断冲刷着你的情感。所以如果你发现咖啡馆里某个陌生人或者坐在你身边的同事正在发呆,那他十有八九肉体暂时变成了一尊雕像,而灵魂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

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时刻非常迷人,无限接近于不朽。当一切与时间联系起来后,世界的本质清晰多了。任何事物都可以用时间检验,一辆贵重轿车的寿命,一支冰激凌融化的速度一颗爱人是否忠诚的心,以及我们此时此刻真实的面目。我经常在思考一个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自己?我试图寻找答案,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一样,奋力向前,却不断被浪潮推回到过去。

关于我变成现在的“我”的原因,我觉得某些方面遵循了达尔文的进化论理论——自然界无跳跃。进化是一个很美妙的词汇,它预示着你日趋完美,成为一个在不断完善自己缺陷的人类。我相信现在的“我”正是这样渐变演化而来的,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经历以及内在想法的改变,完成了每一个阶段的进化关键,最终成为了现在的“我”。至于要描述整个进化过程,就像一次漫长的田野考古,每一段回忆和当初我们所做的决定都是我们需要迫切寻找的过渡性化石,每一次进化的关键都需要充足的证据被填补完整。

今年年初,家中大扫除的时候,我翻出了摆在床下很多年的箱子,在里面找出了尘封了五年的旧华硕笔记本电脑,那时候市面最好的电脑的处理器还是英特尔酷睿2,现在已经发展到i7了。把键盘擦拭干净后,居然还能开机使用,令人欣喜。我像获得了藏宝图的海盗一样,好奇心驱使着我赶紧找找电脑里还存着些什么,没想到竟然找到了大学毕业那年写完的一篇五万字左右的小说,小说内容现在看来非常幼稚可笑,充满了矫情的语调和廉价泛滥的情感,也缺乏探索生活的勇气。但此后的一段时间,我一度以为失去了它,着实当做是人生的一件憾事。现在久别重逢,难免唏嘘一阵,唏嘘的是那段时期的生活和精神状态,说不上太好,大学毕业后,我在家呆了一年,一度与早该进入打拼的社会脱节严重,与家人朋友也缺乏沟通,变得敏感易怒。我把那个时期的自己形容为“受惊的兔子”,恐惧支配着一切,唯一逃避的途径是读书。读维特根斯坦,博尔赫斯,乔伊斯,雷蒙德卡佛,波拉尼奥等等等等,可越读越发觉自己的匮乏与短浅,尤其是生活经验的匮乏,这直接决定了写作的格局,沉浸在自我的情绪满足和浅薄的经验中,永远不是一个热爱写作的人该做的事情,所以当务之急需要解决的是重新拥抱生活和社会接轨。

一味逃避从不是长久的解决之道,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所以在家调整了一阵子之后,我决定找工作,便着手开始编辑自己的简历,编辑简历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一张看似简略的表格,却令我不知该如何下手,老实说,这令我很沮丧,感觉自己就连一件小事也做不好,但也侧面证明了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要不然你永远不清楚自己的能力大小。

在经历了多次工作面试失败,我终于成功拿到了一家广告公司的offer,顺利进入了这家广告公司,很快我发现自己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可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工作积极性很被动,我就像库切小说《青春》中的主人公一样,每天做着乏味的工作,怀揣着一个空想主义者的文学梦,利用空余时间来写小说,认为自己像所有未成名之前的那些伟大作家一样,正在经历着一段高贵,孤寂默默无闻的文学之路,并在物质匮乏的青年时期创作出日后影响世界的伟大作品,这种类似耶稣受难一般的圣徒情结,现在看来除了有点中二病,更多的是取悦自己,对自我进行谄媚,一种刻奇的典型表现。但不可否认的是,时至今日,那段经历让我养成了写作的好习惯,也坚定了内心的某种决心,很快找到了人生奋斗的目标。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空间是地铁,那真是进行创作的绝佳场所,没有网络,与地面世界隔绝,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悬停在各自的区域,不发生任何交谈。下班后,我就一头钻进地下,在没有移动信号拥挤沉默的环境中,把小说一个字一个字敲在手机的备忘录里,直到成段成文,那种满足的愉悦感至今都是我快乐的源泉之一。

在广告公司的经历,让我学到了很多实用的技能,更有用的是自信心的提升,也让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

很快我就决定辞职,在我思索人生走向的时候,在大学教我编剧的老师为我提供了一个成为编剧的机会,一起写一部电视剧,虽然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电视剧至今未能如期拍摄。但那应该是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我毫不犹豫的辞掉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开始了全职写作。

我进入了现在的编剧工作室,最早工作地点在靠近天平路和武康路的地方,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我们在一幢旧的民国别墅的一楼租下了一个几十平米的房间,简单布置后,成为了我们工作的据点。隔壁住着一对晚上8点准时入睡的老夫妻,我们经常在深夜开剧本会的时候,会打扰到他们,年迈的丈夫会敲开我们的门,进行一番衰老的抗议。(这也是日后我们决定搬走的一个原因)。三楼住着一对中年的法国夫妻,偶尔在楼道里经过,会礼貌的跟人打招呼。他们雇了一个中国保姆,经常带着她们金发碧眼的女儿在小区里放风筝,欢快的奔跑。我曾经猜测他们在附近不远的外国大使馆工作,为了方便,把家安在了这。有一次我在马路对面的便利店目睹了这对夫妻唯一的一次争吵,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在工作室陪伴我时间最长的是工作室养的一只叫“木耳”的卷耳猫,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帮我们抓蟑螂。那时候是盛夏,是我最怀念的时光,午饭后可以在微微抖动的梧桐叶影间散步,在规律的蝉鸣中安静思考,工作,写小说。那时候我24岁,拥有了梦想的写作环境,有些诚惶诚恐,甚至觉得受之有愧,觉得自己还是应该钻到地下去写作,那样才踏实。

平静的工作和生活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夏天,但很快被一次夏季例行到来的雷暴雨打破,那天我们正在开会,窗外发出一声巨响,巨大的声响让我们误以为是撞了车,出门才看到小区绿化带里像是被腰斩过的树干,从小区保安那里得知是被天上落下的雷电劈成了两半。

不久之后,我们就从那幢一到梅雨季就变得潮湿不安的别墅里搬走了。

我之后没再换工作,仍旧在这个有猫有爱的工作室里做编剧。时间的不可逆性导致我们做出的每一个看似普通的人生选择,都为将来的某一个时刻酝酿了无法改变的事实。有时我也会好奇在人生终点等待我的又是什么?未来我又做了哪些决定?我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些不确定性洋溢着鲜艳的诱惑,等待你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去摘下它的果实。


郑然,青年编剧,小说写作者,生于1989年7月,有作品见于《青春》。

责任编辑:熊森林(bear@enclaveli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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