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

李唐 · 2017-06-24 12:50:32

陈眠拉开窗帘,将脸贴在窗户上。冷冰冰的触感立刻浸透了半张脸。雾霾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现在,窗外依旧是一片混沌。没有阳光,是惨白的颜色。他尽量往外看去,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近处的高楼显现出模糊的轮廓。还有车流声,以及人群的交谈声,相继涌入他的耳朵,这使他稍稍安下心来。这不是梦境,他在心里说。最近一段时间,他的梦境越来越真实,他经常会置身于一间小屋中(或许就是这间,但他并不确定),梦里的小屋也有窗户,他透过玻璃往外看,看到的景象与现在一模一样,也是这样混沌、阴沉。不过,梦里的世界是没有声音的,绝对的安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他像是误入了一部古老的默片电影里。无论他在梦中大声喊叫,或是拍打窗户,都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而现在,窗外的声音是真真切切的。这是现实生活的嘈杂,尽管有些冷清。他瞄了一眼闹钟,六点半,B城正在苏醒。他紧紧贴着窗玻璃,很快,他的鼻息处洇出了一片水雾。他擦掉水雾,继续将脸贴在玻璃上。他想,如果有人从对面的大楼看过来,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但隔着这层厚厚的霾,他根本不用担心这种情况发生。窗户很干净,这是他平日里一个小小的爱好,他总是喜欢将玻璃擦拭得一尘不染,有时近乎病态。每次,他都非常细致地从里到外将窗户一寸一寸擦干净,容不下一点灰尘。他工作时的样子,就像是想让窗户消失一样。透过窗户,他可以看到雾霾像是一个胖子的大肚子那样贴着窗玻璃缓缓挪动,或者,像是某种野兽的舌头,贪婪地舔舐。它想要进来,陈眠想,它并不满足于只在窗外流连……

他重新躺回床上,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两个小时前,他刚刚值完夜班。今晚依然是他值班,他需要利用白天的时间休息。可是他越强迫自己反而越睡不着。就这样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窗外变得更加嘈杂。整座城市已经苏醒。他干脆坐起身,摸到遥控板,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到早间新闻间隙的天气预报。

“今天上午本市将迎来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气温将会降低5-6°,请市民朋友注意防风保暖……”屏幕里,播报员用字正腔圆的语气说道,他的语调中有一丝并不明显的兴奋。是啊,这个城市太需要一场大风用来驱散雾霾了。陈眠从床头柜里找出几盘光碟,放进电视下面的DVD机里。这是他在音像店淘的几部默片。不知为何,从小他就喜欢看默片,他对那黑白的、没有声音的影像世界深深着迷。因此,他一点也不奇怪自己总是爱做没有声音的梦。

看了一会儿《摩登时代》,他知道自己的睡意已经完全消逝无踪,肚子却有些饿了。于是他披上外衣,穿好鞋,出去觅食。走出单元门,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他突然觉得周围显得安静了不少。小区花园里只有偶尔的几个人影,都戴着口罩,急匆匆地赶路。他走到街上,人们无一例外地戴着口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出门时忘了带口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味。

行人在他两侧来来去去。这时,在人群中,陈眠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陈眠只能看到女人的背影,但这个背影已经深深地迷住了他。他总是会被对某些人的背影着迷,有女人,也有男人。他会紧紧地跟着那些背影,像是私家侦探那样。有时他会不知不觉中走到一些陌生的地方,不过,他对这样的游戏依然乐此不疲。

女人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这让陈眠觉得很扫兴。他不禁冒出一股冲动:也拦下一辆车,然后对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车。”他想象着司机看他的表情……

出租车很快就被雾霾吞没。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戴口罩的人流推挤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陈眠走出值班室的大门,点上一支烟。烟头在黑夜中微弱地闪烁。他看着眼前夜深人静的小区。停车场内的车子像是一双双皮鞋整齐地码放着。没有人。路灯将光芒收缩在灯泡内,只吝啬地照着脚下的几块地砖,留下大片的黑暗地带。雾霾依旧堆积着,将路灯的光过滤得朦朦胧胧。风还没有来,树枝很安静。那些来自西伯利亚的风现在到哪里了?他吐出一口蓝色的烟。他看着烟气缓缓上升,轻柔地笼罩住值班室门口上方的一盏昏黄的灯。那盏灯像是这黑夜里的一双独眼。他掐灭烟头,返身回到值班室。

值班室很狭小,其中一半都被监控器占据了。他坐在监控器前的椅子上,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屏幕。它们被等量分割成无数个小长方形,像是蜜蜂的复眼。每一块电子屏幕上都显示着小区里的某一处角落。从小区入口到花园、停车场、健身区,都布满了摄像头。怎么会有这么多摄像头?自从他当上小区保安以来,会尽量避开有摄像头的地方,为此他专门“开辟”了一条线路,那是一条巧妙地可以避开几乎所有摄像头的线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他想到有一台摄像头在暗中观看自己,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看了看表,已经将近十二点了。看样子,风是不会来了。他的肚子却准时地饿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是会感到饥饿,并且每次的饥饿都令他脚底发凉,心慌意乱,强迫他立刻进食,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以为自己得了糖尿病或甲亢之类的病,但医院的检查结果却显示他的身体非常健康。“可能只是有点低血糖。”医生对他说,应该多补充一些糖分。

现在,这种饥饿又一次攫住了他。当这种饥饿感降临时,就像是潮汐一样使他无法抵挡。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小纸片,浸透在冰凉的水中。他撕开早前准备好的方便面,倒上开水,呼啦呼啦地吃了起来,声音很响。整间值班室就他一个人,甚至他觉得整座小区也只有他一个人。监视器里的画面像是一幅幅油画般静止不动。

吃完泡面,又塞进两块饼干,肚子里的饥饿感明显缓解了。他靠在椅背上,像是刚刚跑完长跑的运动员,喘着粗气。他想,再这么下去,自己的工资还不够吃的。一种莫名的耻辱感涌上心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是在责备自己没有经受住饥饿的考验。他觉得自己的胃里长出了一个无底洞,需要源源不断地往里面填东西。

今天的夜晚格外安静,静得像是那些总是无声的梦。整个漫漫长夜此刻都是属于他的。他伸了一个懒腰,强打精神盯着一个个小屏幕。这时,左上角的一台屏幕中出现了人影。他靠着椅背,眯起眼睛,看着那台屏幕。那是在小区花园的树木深处,画面里是一男一女,由于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只能看到女人留着短发。他们说着什么话,然后拥抱在了一起,开始接吻。陈眠的后背离开了椅背,微微前倾,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这样的画面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只是早晚的问题。他们总会躲进同样的地方,以为没有人会看见。那里的摄像头非常隐蔽,陈眠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在林子里安装一只摄像头,那里连自行车也没有。当然,他从来没问过,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不多时,那对情侣就走出了林子,屏幕里的画面重新变成静止。

陈眠被一阵尖锐的长啸声吵醒。他睁开眼,看向窗子的方向。窗帘安静地垂落着,透出清晨模糊的光线。他轻轻叹口气,想要下床,却怎么也找不到拖鞋了。他只好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窗外依然是城市的喧嚣声,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进来。陈眠觉得自己的脑袋发胀,变得沉甸甸的,像是一颗保龄球。每天清晨他都会被各种声响吵醒,有时是外面的喇叭声、争吵声、发廊的音乐声,或是邻居的装修声,或干脆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就像是刚才的那一声长啸,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拉开窗帘,看到城市依然笼罩在一片尘雾中。风还是没有来,陈眠想。他打开电视,看到天气预报依然在说,今天是一个大风降温的天气。可是风在哪里呢?他看着播报员的脸,那张脸的表情似乎是在告诉人们,风,很快就会来了,来自西伯利亚平原的风,已经不远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来自西伯利亚的风……陈眠闭上眼,想象着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广阔平原。大雪纷飞,荒凉,几十里看不到人烟。那些顽强的针叶植物挺立在刺骨的寒风中。或许偶尔会有马车经过,赶车的人紧紧地包裹在衣服里,不留下一丝让风趁虚而入的缝隙。他挥舞着鞭子,驱赶着骨瘦嶙峋的老马。灼热的气息从老马的鼻孔里喷出,转瞬就冻成细小的颗粒。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他们留下艰难前行的脚印和车辙。风,在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

但是风始终没有来。这个被大雾侵袭的城市,每个人都等待着风来拯救。他们在绝望中鼓捣出各种噪音,成百上千种喧嚣汇聚在一起,如不远处那条肮脏、迟缓的护城河,滞涩地流淌。而陈眠就被裹挟其中。他曾试过很多方法,吃安眠药、塞耳塞,但都不管用。他很容易就被吵醒。他的耳朵太敏感了,稍有风吹草动他都无法躲避。从小,他的注意力就很难集中,以至于父母以为他得了多动症。但他知道,自己是被各种声音吸引了,哪怕是最细微的声音,也都会干扰到他。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声音总是会使他感到疲惫不堪,因此,家里人都说他“一点也不活泼”、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刚才那使他惊醒的长啸依然没有着落。它像是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是出车祸了吗?从窗户什么也看不见,雾气似乎更加浓稠了,仿佛用手触摸可以在上面留下手印。他穿好衣服,走到外面。肚子又叫唤了起来。他走出小区,沿着马路慢慢地走。戴口罩的行人从雾中出现,又匆匆消失在雾中,仿佛是一只只在雾中穿行的昆虫。看不到车祸现场,所有事物都很平静,只有声音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他无法逃避,只能默默接受,像是砧子上的一块薄铁,忍受着声音之锤的敲打。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城市越来越喧嚣了,几乎令他无法忍耐。

在一根电线杆前,他停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浓重的雾气抹去了熟悉的路标,使远处变得一片白蒙蒙,仿佛走入了一副四周都是留白的画中。他茫然地看着看不到面容的人们从他身旁走过,听着车轮重重碾过柏油马路以及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他靠在电线杆上,那种疲惫感再一次将他席卷。

并不是电线杆。他这才发现,他以为是电线杆的东西其实顶端连着一个大牌子,像是路边常见的广告牌,但它也并不是广告牌,而是分贝牌。他看到牌子上面显示的不停跳动着的数字,发出红色的光,可在浓雾中显得很微弱。数字在一点点往上递增,68、70、72……他忽然有些动容。他像是股票大厅里看涨跌的人一样,认真地盯着上面的数字。后来,它停在一个数字上,再也不动了,慢慢地,红色的光也熄灭了。

你坏掉了吗?他用脚踢了两下,依然没反应。人群在他身旁川流不息,可没有人往牌子上看一眼。

他已经饿得快要虚脱了。

夜晚,他坐在值班室里,看着面前的屏幕。那对情侣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或许他们发现了那里的摄像头,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他们有很多理由不再出现。那块屏幕变得死气沉沉。他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值夜保安的工作是非常无趣的,但陈眠却乐在其中。他喜欢夜晚的寂静,是的,相比于白天,夜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在这样寂静的空间中,他的心像是之前被捏成一团的塑料纸,得以缓慢舒展。此外,被电子屏幕分割的世界使他感到安心,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与人群接触总会有莫名的紧张。

饥饿感又一次袭来。他强迫自己滴水不沾,与饥饿做斗争。忍受饥饿是痛苦的,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弱,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胃也隐隐作痛。不知过了多久,饥饿感终于如落潮般退却了。这是一次胜利,他想。胜利的喜悦充盈着他的全身。

这时,他看到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刚才他只顾着跟饥饿做斗争,没有听见。他打开手机,见对方标注的名字是“水妖”。这是他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女人,他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女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太俗气啦,满大街都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你还是叫我水妖吧。”女人解释道,还发了一个调皮的表情。

他们在网上聊得很火热。一段时间后,陈眠提出见面的要求。水妖并没有拒绝,她对陈眠说:“我们要见面了,可我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方便透露吗?”她在后面加了一个“哈哈”的表情。

陈眠停顿了片刻,然后敲下两个字:

“警察。”

“哇!”水妖这次换成了惊呼的表情,“我还真没有跟警察交过朋友呢。”

陈眠感到脸上有些发烧,但很快,他意识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窘迫。于是他放松下来,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警察,他几乎笑出了声。不过,这笑容很快就在他脸上消逝了。他点燃一根烟,继续与水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

当一个警察是他小时候曾有过的梦想。他回想起小学时,下课后最喜欢跟同学做警察抓小偷的游戏。每一回,他都要求做警察,这要求近乎于霸道。于是,慢慢地,没有同学愿意跟他在一起玩了。

但是,陈眠的警察梦并未付诸过任何实践,甚至到后来,他已经羞于说出口。在别人眼中,他是一个沉默、胆小,同时又有些迷糊的男孩子,这是周围人对他的共同认知。他可以想象,当警察的想法将会得到他们怎样的反应。想到这些,陈眠首先在自己的内心里便退缩了。他无意于改变别人对他的认知,甚至说,别人对他认知的改变反而会使他感到羞愧难当。

就这样,他像无数人那样,考上了普通的大学,然后毕业工作,又失业。那段时间,工作找得很不顺利,他总是会轻易地被外界所干扰,无法集中注意力,哪怕是面试时也一样。因此,他经历了无数次的碰壁,最后找到了小区值夜保安的工作。

他喜欢寂静的夜晚,同时,这份工作使儿时警察的梦想又一次涌现出来。上班第一天,他穿着保安服站在镜子前,想象自己身上穿的是警服。他甚至希望真的遇到窃贼,真的去抓一次小偷。当然,现实中他一次也没有遇见过。

他打开手机短信,里面只有三个字:明天见。

他与水妖约在明天早上十点钟见面。明天是周六,他知道自己早早就会被吵醒。下夜班后他通常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甚至更少。他当然可以换一份正常作息的工作,但是,他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对黑夜上了瘾。

陈眠早早来到约定好的麦当劳门前。他并不进去,而是在外面抽了一颗烟。灰色牛奶般的霾尘浮动在周围。此时是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远处的街道看起来就像祥云缭绕的仙境。但与此相对的,是仙境里戴口罩的人们。他们只露出眼睛,急匆匆地走着,像是在躲避一场瘟疫。麦当劳里传来极富动感的音乐,震撼着他的耳膜。他有点后悔约在这个地方了,但除此之外,附近也没什么可称得上标志性的建筑。

水妖住得离这里不远。他见过水妖的照片,有些期待着。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初冬的早上已经很寒冷,他扔掉烟头,忍受着高分贝的音乐,走进麦当劳。里面已经有很多人,排着队买早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咖啡味。奇怪的是,今天他并不饿。因此他什么也没买,找了一个僻静的靠窗户的角落,坐下,等着水妖。

他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两个小时很快就会过去,他知道自己一点也不会感到无聊。他似乎越来越喜欢发呆了,任凭时间缓缓从身边流过。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无谓地消耗时间,成了他最喜欢做的事。无所事事,这种感觉让他舒服。就像是坐在监视器的屏幕前,他可以一动不动地盯上整整一晚。别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对他来说,这其实是一种享受——“杀时间”,他曾从一本小说中看到过这个词。

之前鼓点激烈的音乐终于停止了。他松了口气。在短暂的间隙,他凝视着外面马路旁栽种的一排槐树。树枝上还残留着叶片,很脏旧的样子,受伤般蜷缩着,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将它们吹落。陈眠想,它们的样子就像是在期待着一场风,来结束这种尴尬的处境……但风始终没有来。在西伯利亚平原迷路的风。天气预报里每天都在预报的风。马在风雪中仰起它的头颅……

音乐又响了起来。这一首是轻柔的。为什么是这首歌?陈眠感到震惊,他扭过头,盯着头顶上的小音箱,仿佛用目光对它进行着问询。为什么是这首歌?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没想到在这里会再次听到这首歌。记忆之门豁然向他开启。他想起了慧慧,她的样子崭新如昨,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损耗。

慧慧……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那时他还上高中,慧慧坐在他的后面。她是一个很沉默的女孩,几乎没有朋友。他还记得她微微抿起嘴的样子,不是生气,也并不严肃,但就是莫名地令人难以接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他想。

有一天,放学以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慧慧推着自行车,独自走在前面。他有些犯难了,如果就这样超过她,装作没看见,未免有点不合适,但如果上前打招呼,却也是尴尬,因为虽是前后桌,他们并未说过一句话。

正在他左右为难时,慧慧转过头,轻轻地对他说了一声:“嗨。”

于是,那一天,他们并肩走在栽种着茂盛的银杏树的小路上。他们只是安静地走着,没有谁说一句话。银杏树叶在夕阳中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不时飘落,无声地落在他们脚下。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会时常回想起这一幕,仿佛那天的银杏树叶至今仍在他记忆的暗橱中上下翻飞。他走在慧慧身边。全世界都很安静。

然后,她轻声哼唱起了那首歌。当时的陈眠是有些慌张的,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慧慧。“好听吗?”唱完,慧慧对他笑了笑,“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只不过歌手不太有名。”是的,陈眠此前从没听过这首歌,也不知道那个歌手的存在。当然,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慧慧的笑容。他永远记住了歌曲的旋律,后来,还背下了歌词。

几天后,慧慧转学离开了。她没有朋友,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时,陈眠觉得那天的情景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境?但那首歌确实地证明着事情的真实性。此时,歌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却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

手机嗡嗡地震颤起来,上面显示着“水妖”。手机的振动使他重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你想什么呢?”水妖推了推陈眠的胳膊肘。此时,陈眠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还有用一根线绳链接的老式吊灯。他盯着吊灯,有一瞬间,他仿佛觉得吊灯晃动了几下。是风刮的吗?他支撑起身子,才意识到窗户是关着的。他往窗外望去。仍是一片霾烟蒙蒙,建筑物的形状时隐时现,令他想起电影里经常刻意营造的迷离氛围。我会不会也在一场电影里?陈眠突然想,亦或是整个城市都是在一场电影中,只是人们不自知罢了,就像《楚门的世界》所演绎的那样。那么,这个世界的出口在哪里呢?

“喂,喂,你怎么不理我?”水妖不满地嘟囔道。他回过神来,将视线放在她的身上。一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同样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很好。陈眠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舒适。他抚摸着水妖光滑的皮肤。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漂亮一点,一头柔顺的齐耳短发。不知怎么,她让他想起了慧慧。或者更准确地说,整个过程中他都想着慧慧,他的身体与思绪是分离的。以至于在某一时刻,他体会到了仿佛灵魂出窍般的撕裂感。这使他精疲力尽。

他点上烟,看着烟雾在头顶弥散。

“你刚才想什么呢?”水妖也坐起来,细长的胳膊环绕着他的脖颈,“我怎么叫你也不理我,我还以为你突然傻了呢。”

“我在想……风。”陈眠随口应道。

 “风?”

陈眠笑着挥了挥手,然后穿好牛仔裤,下床打开电视机,继续看昨晚没有看完的默片。水妖先是好奇地看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就不耐烦了。当里面的男女主人公莫名其妙地开始争吵时(当然只能以字幕呈现),她夺过遥控板,将电视关掉。

“你怎么爱看这种东西?”她在陈眠眼前得意地晃动遥控板,仿佛刚刚获得了一场胜利。“对了,”她说,“你真的是警察吗?”

“当然。”陈眠说,不知为何,面对她时,他反而回答得十分自然。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只银色的手铐——这是他以前从网上买的仿真手铐,他第一眼看到它就被迷住了。他拿在手里,感觉到金属的冰冷以及沉甸甸的重量。手铐表面被他擦拭得锃亮,仿佛可以滴下银色的水滴。

水妖摸了摸手铐,又把手缩了回去。“它的样子很可怕。”她皱了皱眉,说,“我不喜欢。”

这样的效果使陈眠很满意。他微笑着将手铐放到一边。两个人都靠在床头上,想着各自的心事般沉默了很长时间。“我给你唱首歌吧,”她突然说,“我唱歌很好听的。”于是,她就唱了起来。陈眠惊讶地看着她。她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它现在很火呀,难道你不知道吗?”她看着陈眠,仿佛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选秀节目把它翻唱来着,于是它就火了。被遗忘的歌重新火起来又不是头一回。据说啊,这首歌的原唱现在也身价不菲了呢,正雄心勃勃地准备出新专辑呢。”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陈眠的表情,接着唱下去:

沐浴在树叶缝隙间流淌的春光里,

偎依在你轻柔和缓的气息里,柔弱伤感,苍白无力。

长谈会让人疲惫,不知何时开始缄默无语,

如同一场不美丽的梦境,时间悠然地随风逝去……

唱完,她给自己鼓了鼓掌。而陈眠依旧沉默不语。

屋子里突然变得很沉寂。只有钟表的滴答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这两种声音仿佛在比赛着谁更空洞。

监视器里,那对情侣正在争吵。陈眠听不到他们在吵什么,但从屏幕里可以看到争吵的激烈程度。那是一种真正的争吵,不是情人间的打情骂俏,或是为确认彼此相爱而故意产生的矛盾和考验。眼前的这对情侣呈正在急剧滑向破裂的状态。尽管他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内容,但他可以感受到那种近乎于毁灭的互相伤害,他知道,那是一种真正的伤害。

这样的伤害对于陈眠来说,曾经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了。记忆中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相互指责,到最后发展成相互殴打。那时他才不到十岁。他倚着门框,表情漠然地看着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桌子上的东西撒了一地,暖水瓶也被砸得四分五裂。他们相互向对方投掷世界上最恶毒的话,像是用刀子划向对方的脸。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就像此时,他看着屏幕一样。对眼前所发生的,他早已司空见惯。他看着女人痛哭着收拾东西,然后拎着大包走出家门,临走前,她还转过身,一边哭泣着一边亲吻陈眠的脸。女人走了,男人沉默地抽着烟。陈眠抹去脸上沾上的泪水和鼻涕,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捂住耳朵。

他们完了。陈眠露出一丝微笑。监视器里的男人打了女人一巴掌,扬长而去。女人先是震惊,继而开始哭泣。她蹲在地上,身体颤抖不已。陈眠伸了一个懒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嘴里大嚼着刚从便利店里买的烤肠。

女人哭得很伤心。陈眠吃完烤肠,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抽出几张纸巾,走出值班室。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走到女人面前,将纸巾递给了她。女人吃了一惊,但还是接过了纸巾。从女人的眼中,陈眠看到了如受惊的鸟类般的警惕。他对女人笑了笑。女人匆匆走开了。

他望着女人的背影,再一次露出微笑。现在正是午夜时分,小区里一片静谧。他突然想要四处转转。脱岗是不允许的,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除此之外,就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照着一小块空白。灯光所及之处,可以看到雾霾浮动的形状。

他朝社区公园的方向走去。这个夜晚仿佛只属于他一人。如此静谧,宛如一座被废弃的剧院。他走进公园里,看着公园中心的小亭子。亭子沉浸在黑暗中。他走入亭中,坐在回廊上,抚摸着支撑起亭身的四棵柱子中的一棵。他忽然想起很久远的某天——大概是他八岁时的一天清晨。他与那个现在早已远离他生活的男人,曾在这里一起打过羽毛球。那时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沉默地打着羽毛球,看着它在空中来来回回,起起落落,直到它忽而一斜,掉到了亭子的顶檐里。他们于是停下来,一齐向上望去。阳光很刺眼,他们都微微皱起了眉。

当然,他们是看不到亭子的顶部的。

很莫名地,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只遗落的羽毛球。它现在还在那里吗?他仍记得羽毛球掉落的位置。他忽然产生了一股冲动。他站起身,踏在回廊上,踮起脚,手刚好可以伸到顶檐内。他在记忆中的位置处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就在他想要放弃时,手指触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将那东西拿下来。

是一只死鸟。

它看上去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羽毛僵硬,冷冰冰的。只有手掌大小。他将它攥在手里,凝视着。黑暗中,它只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难以想象,这团东西也曾拥有过生命……他感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重新将它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他离开了公园,回到值班室。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坐在椅子上,等待自己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稳。然后,他张开一直紧握的手掌。

他以为会有一根羽毛,但是,什么也没有。

陈眠这一次是被音乐声吵醒的。他知道,楼下的美容院又开始练健身操了。每天固定时间,美容院的全体人员都会在门口跳一种滑稽的健身操,同时配以震耳欲聋的音乐。不过,这一次他们放了一首新歌。他躺在床上,听着熟悉的旋律。这是他此前从未听过的摇滚版本,跟原版相比,简直变成了另一首歌。这真的是慧慧那天唱的歌吗?他有点怀疑,但是,他知道这种怀疑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

没错,就是这首歌。藏在他心里十多年的旋律,如今变成了流行歌曲。他必须试着去接受这一现实。而现实,他想,是不会管你究竟能否接受的。它的出现就是一种真理。哈哈,真理。他思考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物。他侧过身,看到放在床头柜上的银色手铐。自从那天以后,水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

他拿起手铐,在手里把玩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窗外,音乐在继续。他继续思考起“现实”这个东西来。究竟什么是“现实”呢?他打开DVD,里面播放的默片是现实吗?他跟水妖在床上的缠绵是现实吗?或者,那天他跟慧慧并排走在一起的场景,是“现实”吗?亦或,只有眼前才是现实,凡是从眼前流逝的事物,都不再是现实?这些东西搞得他心烦意乱,令他产生了一种恍如置身梦境的感觉。

恍惚中,他将一只手铐铐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他感觉到金属在皮肤上留下的冰凉触感。接着,他又铐住了另一只手腕。现在,他像是一个罪犯那样,双手都被手铐铐住。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很滑稽,同时又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感。这是“现实”吗?他想。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这笑容对他而言很陌生。

他就这样走出家门。行人纷纷向他投以惊奇的目光,有的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感觉很愉快,仿佛这样的场景出现在监视器中,而自己此时正坐在监视器的后面观看这一幕。是的,他有一种观察的快感,既观察旁人的反应,也观察自身。他走进便利店,店里的顾客们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若无其事地挑好东西,去交钱。收银员愣愣地看着他戴的手铐,差点忘记手头的工作。

他走出便利店的一刻,觉得全身舒畅。他抬起头,看着被雾霾笼罩的太阳。这也是现实吗?他再次露出微笑。他感受到了一种冒犯了什么的乐趣,而这是他以前从未尝试冒犯过的。他继续走在街上,快乐得几乎快要哼起小曲来。他路过那只坏掉的分贝牌时,就像看到了老朋友般举起双手致意。周围的人都看向他。

他就这样一直走了很久。一路上,他听到了很多次那首歌。有的是商店放的,有的是行人的手机铃声。各种版本汇聚在一起,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轰炸着他的耳膜,仿佛一夜之间,全城都在播放这首曲子。他终于感到了疲惫,像是一只漏了洞的油桶,之前的兴奋感渐渐从身体里流失殆尽。

到家时,他已经累得不行,手腕也被磨出了血痕。他重新回到空无一人的屋子,坐在床头,盯着窗外灰蒙蒙的景色愣神。他忽然觉得耳朵奇痒,于是找出挖耳勺,挖起耳朵来。挖耳勺在耳朵里搅拌时,他想,如果再往里捅进一点,再捅进去一点,捅破那层薄薄的耳膜,世界就安静了一半。如果另一只耳朵也这么干,那世界就彻底安静了。

他紧紧地握着挖耳勺。由于兴奋,他的额头和上唇冒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是的,再往里一点,只要半毫米,这个世界所有的喧嚣都将与他无关,他将得到那梦寐以求的安宁。

这时,他听到了一种特殊的声音。他停下来,细心聆听。那声音由远及近,席卷而来。他听到了,树枝在摇摆,人们在欢呼,鸟雀扑腾着翅膀飞起。是风声,是来自西伯利亚的风!隐约间,他似乎还听到了马的嘶鸣。他放下挖耳勺,将头探出窗外。

他想好好听听这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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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1992年生。14岁开始诗歌写作,大学时开始写小说。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钟山》《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天南》等刊物。

责任编辑:熊森林(bear@enclaveli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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