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的小酒馆 | “我真的不是黑帮分子”

北野武 · 2018-06-12 18:00:01

北野武先生,是个资深的“斜杠青年”,出租车司机、漫才艺人、电影导演、演员、画家、作家,全都是他的标签。他的“暴力美学”、“阴暗血腥”,通过电影被全世界熟悉;而他本人接近荒唐的可爱与搞怪性格,影迷们却甚少谈及。在拍电影的这几十年里,北野武也出版过好几本自言自语的散文集,一本《菊次郎与佐纪》是他温柔地讲述家庭的故事,一本《浅草小子》是谈他成名前的演艺之路。去年出版的新作《北野武的小酒馆》,洋洋洒洒地写了五个大问题,“生死”、“规矩”等字眼看上去深奥难解,然而细细读来,其实只是一个微醺的日本大叔喃喃自语。飞地在此,为大家节选了五个问题中最逗趣的片段,邀你一起在“北野武的小酒馆”坐下,喝一杯开心酒。

第一:生死的问题

那场车祸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 从此我对活着失去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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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奏鸣曲》,已经变成“表情包”的一张截图。

由于我的下巴被铁板固定住了,所以吃饭只能靠打点滴或灌流汁。肚子饿得没办法,一边嘀咕着“这也太傻了”,一边打电话到寿司店叫了外卖。老婆赶紧制止我说:“你的嘴巴张不开的。”我用一句“你懂个屁”把她顶了回去,然后张嘴就要吃寿司,可是一阵剧痛差点让我昏了过去。我还经常半夜里溜出去散步,每每遭到护士们的叱责。

在拔除从右脸横穿左脸的器械时,我能感觉到金属棒在鼻子底下一点一点地挪出去,同时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声音就像金属棒把我的脑汁也一并带了出来。我说了句:“我现在完全理解了关东煮的心情。”医生怒叱道:“别说蠢话!”

不是说挨了骂就万事大吉了,不过在拔掉了金属棒后,我脸上只贴了几张黏糊糊的护创膏就算完事了。术后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原先一塌糊涂的脸上,也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伤疤。这当然多亏了先进的医疗技术,但也显示出院方组织会诊的那些专家们的精湛医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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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座头市》,“你们好好瞧瞧,我变成这副模样了。”

我多半是个对痛感非常迟钝的人,不管有多疼,我都不会感觉很疼。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在住院期间一次都没感到过疼。但是,我的身体一旦感觉到剧痛,嘴里就会发出“哈、哈、哈”的急促呼吸声。据说,按拉马兹法17分娩的孕妇,会被授以这种呼吸法,但这种方法其实不用教,因为身体会自然地做出这样的反应。“哈、哈、哈”这种急促的呼吸,是我们的身体对疼痛的本能反应,通过这种方法来减轻一点疼痛。每当遭受剧痛发出“哈、哈、哈”的呼吸声时,我都会感觉到“人类真了不起啊,无论遭遇怎样的状况,总会千方百计地保住性命”,并会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莫名地感动。

住院后的第五十六天,我终于又能在电视里出镜了。看过那场记者见面会的人可能还记得,虽说我又出镜了,但我的那张脸出现了严重的左右不对称,左半边几乎完全瘫痪,就连眼珠都不能转动,左眼与右眼无法对焦,看东西都有叠影,还有强烈的头痛。

这种状态还要举行记者见面会,当然也有尽快为自己给各方面造成的麻烦表示歉意的意思,不过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那就是我想让世人尽快看见我这张歪歪扭扭的脸。

怎么样,你们好好瞧瞧,我变成这副模样了。


第二:教育的问题

手机和互联网 / 是一场奴役整个人类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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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攻壳机动队》北野武饰演荒卷大辅

生活在日本的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是要啥有啥,自以为活得非常自由。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被放牧在原野上的羊群,不是也不觉得自己是处在束缚之中吗?

但是,没人会说牧场里的羊群是自由的。不过呢,羊儿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人类的家畜罢了。

同样道理,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每天依赖于手机和互联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只是不知道自己成了这些东西的奴隶。

谁都会这么说,我是凭我的自由意志在使用着手机和互联网。这就和水笔、百科全书一样,有了这些东西你会觉得便利,所以你会去买手机和上网用的电脑之类。

一开始可能确实是这样的。但是,这种东西在世界上普及起来也不过十年多的时间,而人们的生活却因此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老实说,手机和互联网已经超越了作为便利的工具的范围,正在逐渐成为缺少它们,我们就没法活的工具。以前没有这种东西,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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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片《捍卫机密》,不懂上网冲浪的北野武科幻片倒是拍得挺多。

再说了,买手机和买水笔从根本上来说是不一样的。

不过,对于这事,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大话。

我虽然没有手机,但我的经纪人和司机却老是打手机。所以说,我的生活也在享受着手机的恩惠,同时受到它的束缚。

而且,我自己有时也上网冲浪。一开始是听人说网上可以看到国外的黄片,于是有天我对底下的人说“去给我把互联网买了来”,引发大家一阵哄笑。后来买来了电脑,别人替我安装好。开始就是这样的。果然找到了黄片,我看得不亦乐乎,但因为不知道如何把网关掉就这么一直开着,结果人家寄来了天价账单,把我吓得目瞪口呆。


第三:关系的问题

你傻呀,我自己开保时捷 / 不就看不见保时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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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花火》

我一直渴望拥有一辆保时捷,所以一有钱就去买下了。

我抱着大捆现金走进4S店的展示厅,一次性付掉一千几百万日元的车价,然后就准备直接坐上去把保时捷开回家。4S店里的店员被我弄得哭笑不得。

“还没登记,还没上牌,你怎么开呀!”

他告诉我两周后才能提车,我一下子像孩子一般蔫掉了。我这是把保时捷和玩具弄混了。保时捷是不能在回家途中拆开盒子拿出来玩的。

说到那辆保时捷,我还记得这么一档子事。

坐上保时捷后,我立刻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我看不见保时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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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双面北野武》

在等红灯的间歇,看见大楼外的玻璃幕墙上倒映着我的这辆保时捷,想着“保时捷到底有腔调啊”,心里就乐开了花

但是,光这样我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我叫来了一个兄弟。我把保时捷的钥匙交给他,要他“把车开上首都高速兜一圈”。

我自己则坐在出租车里跟在他后面,只为了看看我的这辆保时捷跑起来有多威风。

我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对司机说:“那辆保时捷漂亮吧,是我的车子啊。”司机感到莫名地问道:“是你的车子,那你自己干吗不开呢?”

我是这么回答他的:“你傻呀,我自己开保时捷,不就看不见保时捷了吗?


第四:规矩的问题

在和女人谈情说爱的男人旁边 / 不可以说下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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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当女人沉睡时》,北野武饰演的中年男子佐原经常拍摄伴侣美树熟睡的样子。

有一次,我带着一位小姐去了位于西麻布的一家甲鱼料理店。这事在当时几乎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热点。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虽然不是那种关系,但我还是把她带到那家店里去喝酒,因为我想和她发展成那种关系

我心里打好了算盘,请她喝高级的酒,请她吃高级的甲鱼,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把话题向那方面引。可是呢,我们旁边的一桌坐着一帮没品的老头子,他们在大谈特谈着露骨的下流话:“就在我猛干那个女人的时候……”

我被他们弄得好不尴尬,只好净说些关于电影的话题,说什么也没法把话题朝寻欢的方向引。弄到最后,只能对她说“那好,你路上小心哦”,然后把出租车钱交给她。那一次,我真是彻底输掉了。

在我念中学的时候,我家隔壁搬来了一个美少女。美女养了一只小小的牧羊犬,我为了和她套近乎,就也去养了一只狗。我算准她什么时间从哪条路上牵狗过来,就在同一时间同一条路上牵着狗遛过去。我想好的战术是,先让我们的狗狗交上朋友,然后再乘机和她搭讪。

可是呢,我的狗一下子扑了过去,骑在了那只牧羊犬的背后。那样一来,我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了。还没等我夸奖起她的牧羊犬有多么多么漂亮,我的狗就已经在那里顶起腰来。原来,我的狗和我是同样的心思啊。美少女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她的牧羊犬,飞也似的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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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武与好友荒木经惟

在一个正拼命对女人求爱的男人旁边,你不能说那种会暴露出他意图来的露骨的话。怎么说呢,这个也不算什么规矩,只能说是我的个人意见吧。

更让我忍无可忍的是,有一次和一个女人一起喝酒的时候,那个女人对我说:“北野先生真是个好人。”

我又不想做好人,我想做坏人,我只想和她颠鸾倒凤。可是,被她这么一说,我还有什么戏好唱呢。我只能把好人的样子装到底。

分手的时候,那个女人还要最后再刺激我一下。

“以后有事就找我商量好了。”

“你混蛋,谁要找你商量什么事啦,我只想和你睡觉。”


第五章:电影的问题

欧洲的影迷们以为 / 我真的是一个黑帮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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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的北野武粉丝俱乐部的会长和副会长是两个很有意思的人,曾来日本拜访过我几次。会长出身于法国的偏远乡村,到日本来拜访我时还是他这辈子头一回乘飞机,他母亲还自豪地把他乘过飞机这事告诉了亲朋好友。他父亲一年一次去巴黎卖奶酪或培根什么的,这就是他们家一年的现金收入,他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农家子弟。副会长的父亲是在阿尔及利亚革命时期移民法国的穆斯林。

这两个人都不算特别有钱。来东京时是住在浅草的胶囊旅馆里的。我在浅草有个老相识,一个名叫斋藤的妈妈桑,她是个脾气豪爽的女人,她说“我家阿武的粉丝我怎么能不管呢”,就让他们两个免费住在她自己开的一家胶囊旅馆里。

他们俩来日本的时候,在那家胶囊旅馆里连着住了一个星期,好像连早饭都是斋藤为他们做的,这简直就像是大学生的穷游。但他们毕竟是从法国远道而来拜访我的,所以我还是非常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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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届戛纳电影节上,导演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在北野武身后做鬼脸。

不过,有一桩很奇怪的事情。在欧洲,人们不知道我还是个喜剧演员。最近,有大量的日本电视节目传播到了欧洲,其中也有我的几台节目,于是,就有了“北野武还是个喜剧演员”这样的小道消息。为此,西班牙和英国的粉丝俱乐部里还卷起了一场争论。

“北野武不可能是喜剧演员。电视上的那个人不是北野武。”

最后去平息这场纷争的,就是法国俱乐部的那个会长和副会长。我也没办法,只得从日本给粉丝俱乐部里寄去了我的录像带,告诉粉丝们我确实还是个喜剧演员,但他们依旧半信半疑。

于是,在他们上次来日本的时候,我邀请他们来到了录制我参演的节目的摄影棚。在现场看到我穿着奇装异服出现在电视上,他们这才终于相信了。不过,他们还是表现出一副“我不想相信这种事情”的头疼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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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当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与北野武会见时,他完完全全地打扮成美国总统川普的样子,并模仿他说话和动作。

之所以发生误解,也因为我拍的电影的缘故。电影给人的印象很深,再加上我自己也在电影里参演了。就连电影人有时都会对我发生误解。

有一次,我受英国电影协会邀请飞去伦敦,协会会长到希斯罗机场来接我。那是我和会长的第一次见面,当时他显得有点诚惶诚恐。

“为您准备的豪华轿车突然发生故障,所以只好用这种车子来接您了,实在对不起。请您多包涵。”

于是,我乘上了一辆非常普通的面包车。当然啰,我对此并无怨言。而且,我想不通他干吗要这样一个劲地对我道歉。

几年以后,我才终于搞清了他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和那个会长成了好朋友,来往了好几年。有次在一场宴会上,我们一起喝酒,等到他有了几分醉意后,他才终于对我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那天我们的高级车突发故障,只好派了一辆面包车去接你。当时我心里真是吓得要死,怕你会为此杀了我。因为我以为你是日本的黑帮头子。

已获授权,节选自《北野武的小酒馆》,新星出版社,2017年12月,作者北野武,姜向明译。

题图:电影《双面北野武》

实习编辑:耿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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