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没有“为什么” | 如你想像的那样去生活

孔亚雷 · 2018-06-02 18:00:01

从未有人这样写过被时间磨损的爱和婚姻,也没有谁如此心碎地写出家庭与自我、占有与放弃之间逐步扩散的裂痕。詹姆斯•索特精美绝伦的小说,将人生中那些不可磨灭的时刻酿成烈酒,一饮而尽。在他笔下,碎片具有了永恒的意义,而几个句子便足够最丰富重大的事件隐秘地发生。“一部20世纪的杰作”,《光年》是属于所有世代的理想的哀歌。

“在当代小说家中,我不知道谁写出了比《光年》更美妙的作品。”——《纽约客》

屏幕快照 2018-05-24 下午5.20.48.png

维瑞和芮徳娜夫妇的生活,似乎只是一场无尽的饗宴。丈夫事业有成,妻子优雅聪慧,他们有两个可爱的小孩,一群迷人的朋友,还有一只狗和一匹小马。模范家庭,理想人生,却在几无觉察间如一艘大船慢慢腐朽,无可挽回……

秋日之光

孔亚雷/《光年》译后记(有删节)

我醒过来——就像有什么在呼唤我。但是没有。周围昏暗而寂静。我伸出手去拿手表,触碰到磨旧的皮质表带。差五分五点。这是一栋湖边小村庄里的老房子。一年前我们租下了这里,作为工作室兼家庭度假屋。我又躺了一会儿。然后我起身下床,打开门走到露台上。

世界一片幽蓝。仿佛可以被呼吸进去的蓝。我看着湖对岸远处的群山。山的边缘微微发红,就像它们背面是灼热的烙铁。一切都在期待着。我突然涌起一股对工作的渴望。我突然知道了是什么在呼唤我。

我下楼来到厨房,给自己做了杯咖啡。我想起修士作家托马斯·莫顿(Thomas Merton)日记中的一句话,“早餐只喝咖啡意义非凡。”我选了一张唱片放进唱机: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1982年版的《哥德堡变奏曲》(The Goldberg Variations)。我调小音量。然后我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翻译《光年》(Light Years)的最后一章

///

秋日奏鸣曲.jpg

电影《秋日奏鸣曲》剧照

“如你想像的那样去生活,否则,你会如你生活那样去想像。” 法国诗人瓦莱里(Paul Valery)说。我们很容易把这句话当成是出自芮德娜,《光年》的女主人公之口。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她说话时的样子:四十多岁,离异,单身,一张美丽而知性的面孔,“没有丝毫的多愁善感”,嘴角带着浅淡的微笑,优雅,沉静,超然,散发出某种近乎透明的神秘,就像一束光。

而在小说开头,我们第一次看见芮德娜的时候,她二十八岁,正在一个最适合家庭主妇的场所:厨房。

她的戒指摆在旁边。她身材颀长,全神贯注;她的脖子光着。她停下来去看食谱,低着头,她聚精会神的样子美得惊人……摊在木质台面上的花,她已经修剪好茎干,准备插进花瓶。她面前是剪刀,薄如纸片的盒装奶酪,法式餐刀。她的肩上有香水。

随即,镜头一转,摇向她所居住的这幢带花园的河畔大宅,维多利亚式的外观搭配波希米亚风的内饰,一如她的生活本身,既典雅又嬉皮,既摩登又自然。

我打算从里到外来描述她的生活,从它的内核,房子也一样,从各个房间收集生活的碎片,那些沐浴在晨光里的房间,地板上铺着曾属于她婆婆的东方地毯,杏黄,胭脂红,棕褐,它们纵然破旧,却似乎喝足了阳光,汲取了它的温暖;书籍,干花罐,马蒂斯色系的靠垫,物件如证据闪烁。

其它闪烁的证据包括:一对天使般可爱的女儿(七岁和五岁),一个温柔而有才华的建筑师丈夫,一辆绿色敞篷跑车,一只叫哈吉的牧羊犬,一个无所不谈的闺密,以及,一个秘密情人。某种意义上,小说便是围绕着这些证据在缓缓展开。但那到底是什么的证据呢?是幸福?还是不幸?

从表面上看,《光年》是一部碎片化的婚姻生活编年史。通过一系列电影化的场景切换,为我们生动地展现一对美国中产阶级夫妇,维瑞和芮德娜,从1958到1978二十年间的生活切片。它的结构犹如巴洛克音乐,既华丽又清晰:一方面,是繁复而有质感,令人愉悦的细节铺陈;另一方面,就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这些华美变奏都源自同一个简洁的主题。这个主题显然就是维瑞夫妇。哦不,等等——也许我们应该说芮德娜夫妇?或者,更确切一点,这个主题就是芮德娜,而且只是芮德娜。正如他们的好友彼得指出的,离婚后的维瑞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任何两个人,当他们分开时,就像劈开一根原木。两边不对称。核心含在其中一边”。“带走那神圣核心的是你。”他接着对芮德娜说,“你可以一个人快乐地生活,他不行。”

这就是整部小说的秘密所在。芮德娜。芮德娜不仅是他们婚姻中的神圣核心,也是这部小说的神圣核心。她掌控了整部小说的精神气质。为什么这部从婚姻生活取材的小说,几乎没有发表任何对婚姻的观察和见解?(而且这种缺失似乎并不是因为才能的匮乏,而是由于欠缺兴趣。)为什么时光的流逝在书中显得如此飘逸,如此冷漠,如此漫不经心?因为芮德娜。因为无论是对婚姻还是时间,芮德娜都毫无兴趣,也毫不畏惧。

p2201500992.jpg

电影《女收藏家》剧照

那么,芮德娜对什么感兴趣呢?生活。生活这件事本身。“她真正关心的是生活的本质:食物,床单,衣服。其他的毫无意义;总能应付过去。”对芮德娜来说,“生活是天气。生活是食物。”其它的——工作、交际、政治,甚至友谊和爱情——都毫无意义。对芮德娜来说,有意义的是:抚摸小狗柔软的皮毛,开车进城(“她只在几个固定的地方购买食物”),在书店的艺术书籍间流连,野餐,在林间的松木教堂听音乐会,海,为女儿们编写童话,充满生命力的性爱,松香味的希腊葡萄酒、法国布里奶酪、黄苹果和木柄餐刀,阅读马勒传记(Perspectives on Gustav Mahler),晚睡晚起(“在床上一直赖到九点,然后醒来,舒展身体,呼吸着新空气。久睡者通常特立独行”)……因此,正如我们的恐惧通常与我们的所爱紧密相连,芮德娜最畏惧的,同样是生活——也就是,不能“如你想像的那样去生活”。跟女友伊芙逛街时,芮德娜看中了一套昂贵的葡萄酒杯,当伊芙说“你不怕它们打碎吗?”,她的回答是:“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生活’这个词。”

显然,这里的“平庸生活”并非指日常生活本身,而是指一种生活态度。芮德娜所恐惧的(以及她所厌恶和抛弃的),是以庸常而缺乏想象力的方式去对待生活(“如你生活那样去想像”),是怯懦或麻木地陷于那些平常而庸俗的外在规则——从而看不见生活本身所蕴涵的美。

这些规则中,婚姻无疑是最重要和最醒目的。我们很难相信芮德娜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这样一来,小说把叙事的起始时间定在他们成婚八年之后,就显得别具意味。因为即使从最平常的标准看,这时爱情也已经自然死亡。(或者,在较好的情况下,转化为一种坚固而美丽的结晶体:亲情。)事实上,彼时的芮德娜看上去就像一个殉难的圣徒:

她知道那是她必犯的错,最后终于犯下。她的面孔放射出知识之光。一条无色的静脉像道伤痕,垂直划过她前额的中心。她已经接受了人生的限制。正是这种悲伤,这种满足,造就了她的优雅。

而出于某种直觉,维瑞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场婚姻的不对等:

他对她的拥有已得到认可,而与此同时,她身上有什么变了……那种令人绝望、无法承受的情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被判处和他一起生活。他无法精确地解释。她已经逃离。

镜子33.jpg

电影《镜子》剧照

因此,当他终于出轨,他最强烈的感受不是内疚,而是一种夹杂着恐惧的骄傲。他感到“在某种意义上,他与她突然平等了;他的爱不再单单依赖于她,而是更为广阔”。当他第一次偷情归来面对芮德娜的时候,他感觉空虚而平静,他觉得自己“充满了秘密、欺骗”,但是,“这让他完整。”

芮德娜则始终是完整的(似乎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害到她,束缚住她)。这种反差也表现在对他们夫妇各自外遇的不同叙述手法上。在维瑞这里,一切都遵循传统的出轨模式:从派对到餐厅到床上。就像“一部有着愚蠢片段的电影,但却仍然令他们沉迷”——也令我们沉迷——那些场景虽然老套,细节上却古老而新颖,并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穿透力。(最好的例子是,做爱后,维瑞给卡亚放水洗澡,他看着她滑入浴缸。“水怎么样?”他问。“像又一次做爱。”她答道。)再来看看芮德娜。十月的一个黄昏,杰文,他们家的朋友,带着礼物前来拜访。他跟维瑞寒暄,与孩子们逗趣。他接过芮德娜递来的餐前酒。然后,突然,毫无铺垫,毫无过渡,出现了这样一段:

午间,一周两次,有时更多,她躺在他床上,后屋一个安静的房间。她枕边的桌上有两只空玻璃杯,她的手镯,戒指。她什么都没戴,双手赤裸,手腕也是。

随后是一连串流畅的,新浪潮电影般的场景交叉切换:温馨的家庭画面与激情的午后幽会平行推进。一边是喝酒,聊天,给壁炉生火;一边是呻吟,扭动,相拥而眠。一边是“她看见他在自己高高的上方。她双手扯紧床单”;一边是杰文蹲在壁炉前,“火升起来,发出噼啪声,在粗重的木块间窜动”。这或许是小说史上对外遇最冷酷、最令人震惊的描写之一。然而,在很大程度上,导致这种震惊的并不是芮德娜的行为本身,而是她对这一行为的态度——以及与之对应的叙述方式:如此平常,如此自由,简直就像季节转换——无比自然,却又带着生命本身那种永恒而本质的神秘。

与维瑞的犹豫、惊慌和空虚相比,这叫人惊讶。同样是婚外情,芮德娜却显得自在、安宁、充实。她的出轨似乎拥有某种纯真,不只是情欲那么简单,而更接近于某种修行(以致于用通奸这个词都会感到别扭)。似乎她通过不忠做到了另一种忠诚:忠于充满存在感的生命力——为此她几乎可以不顾一切。(也许除了孩子,这惟一对她有效的世俗规则,但那是因为“在所有爱中,这才是真正的爱”、“最好的爱”。)这种忠诚甚至还有一个不乏讽刺的体现。虽然不断地更换情人,但你会发现,在一定时期内,芮德娜的身心只属于某一个人,也就是说,她不会跟任何别的男人做爱——即使那个人是她丈夫。 “他们睡觉时仿佛彼此订过协议;俩人连脚都不会碰。”“不过的确有协议,”后面紧接着写道,“那就是婚姻。”

除了婚姻,芮德娜——实际上也是这部小说——的另一个蔑视对象是政治。当然,这里指的是广义上的政治,即对时事或真或假的关注。这也是一种规则:无论个人还是作品,当其对自己的时代背景采取全然漠视的态度,都会面临道德上受谴责的危险。在这点上,《光年》几乎达到了现实主义小说的极限。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所有重要时事,从越战到刺杀肯尼迪,从登月到古巴导弹危机,从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到披头士,在书中都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发生过。取而代之的是精美的晚餐、钓鳟鱼、插花、塔罗牌、在雪莱住过的英国小镇散步、《天鹅湖》、莫扎特、瑜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古雕像……这不禁让人想到另一部美国小说,《斯通纳》(Stoner)。一如《光年》,它对时代的漠然同样令人侧目(它同样一度被严重低估)。不同的是,大部分时候拥有大学终身教职的斯通纳都是在被动接受(就像穿着防弹衣);而在芮德娜这里,一切都是开放的,裸露的,主动的。我们会有一种感觉,《光年》中的道德与时代感之所以缺失,纯粹是因为芮德娜抛弃了它们,她根本不屑于遵守或谈论它们,因为它们不符合她的品味,因为它们“毫无意义;总能应付过去”,因为,归根结蒂,它们不是“生活的本质”。

但问题是,究竟什么才是生活的本质?“食物,床单,衣服”这个回答显然无法叫人信服。而且我们也必须提防“品味”这个词——它往往让人联想到虚荣、做作和附庸风雅。(还有什么比“品味”这个词更没有品味吗?)这个词缺乏力量、反叛和创意。而这些正是芮德娜的特质。所以也许更适合她的词是“风格”。在她极具风格化的世界里,没有世俗规则的位置。她有自己的道德和时代,自己的标准和规则,而简单地说,那就是竭尽全力,“如你想像的那样去生活”,去感受生活最深处的本质,以及随之而来的意义。于是我们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什么是生活的本质?随之而来的意义又是什么?事实上,这也是我们在阅读《光年》时所面对的问题:什么是这部小说的本质?这些连绵不绝、精妙绝伦的场景意义何在?

一个美丽的谜。

///

p2201501113.jpg

电影《女收藏家》剧照

谜底也许隐藏在十七世纪的荷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荷兰”这个词出现在小说的第一页(但仅此一次):“这里曾属于荷兰。”“这里”指的是纽约哈德逊河流域——芮德娜和维瑞的家就在河边——最近在十七世纪由荷兰人开拓为定居点。这一时期的荷兰人,不仅创建了《光年》中的故事发生地(纽约),而且还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或许连作者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对应着这部小说的美学风格。那是十七世纪中期到末期,以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伦勃朗(Rembrandt)、哈尔斯(Frans Hals)为代表的荷兰风俗画派。法国学者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在他论述这一画派的杰作,《日常生活颂歌》中指出,是荷兰风俗画将绘画第一次彻底“从宗教画中解放了出来”,使那些最普通的日常活动——切洋葱,戴项链,看信,甚至发呆和打瞌睡——成为“完全独立的主题”,“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尊严”。而且,由于这种对日常生活的描摹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也后继无人)的高度,散发出一种几乎接近神秘的生命力,以至于“荷兰绘画似乎实现了某种等级上的颠覆……画家发现,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最平淡无奇的举止之中都可能存在美……凭借他的画笔,他能够向人们表明,物体值得拥有美学甚至伦理上的赞美。”

这几乎就已经解答了《光年》之谜,不是吗?为什么那些场景描写的无比美妙竟然会让人迷惑?因为它们“实现了某种等级上的颠覆”。它们颠覆了正常的文学制度。那些日常生活场景——起床,做饭,开车,聊天,在海滩上,在餐厅,在朋友家——的存在(及其美妙)不再是为某个主题服务,它们本身就是主题。它们没有(也不需要)任何内在意义,它们本身——它们散发出来的美和愉悦,就是全部意义。它们“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尊严”,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光芒:“海发出隐约的轰鸣,仿佛在玻璃杯里”。“河流是一种明亮的灰色,阳光看上去像鳞片。”做爱时动作“带着某种庄重、残忍的缓慢”。小马的耳朵“是暖的,硬得像只鞋”。圣诞树“枝叶茂盛如熊皮”。而书中随处可见的对话场景流畅而极具节奏感(有时几乎像诗),像是真正的聊天(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意义即道德。这些句子、片段和场景在意义上的自足导致了它们在道德上的超越。它们拥有自己的道德,因为它们“值得拥有伦理上的赞美”。这种道德,一如荷兰风俗画表现的,是一种对世界具体而充实的爱,对生活直接而宁静的喜悦。这种道德追求是表面化的,是充满生命力和物质感的爱和欲望,是生活本身。而这也正是芮德娜的价值观。由此,小说的形式与内容、文本与灵魂达成了一种结合与共鸣。

这实际上是一种古老而美妙,但已被现代人遗失的价值观。它源于古希腊人对生命的着迷与感激。他们对生活充满爱意,但并不去探求生活背后的意义或秘密,那是神的范畴。(美貌、智慧、性欲、食物,甚至睡眠——在古希腊人看来,生活本身已是一连串的奇迹。)他们有一种孩子般的自在和幸福。(正如尼采所说,他们的深度就在于他们的肤浅。)这种幸福显然已经被宗教、工业化、电子化所摧毁,但它又永远不会被真正摧毁。因为生活本身不会被真正摧毁——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种原始而本真的价值观永远会在黑暗中闪现:尼采的酒神狂欢;佩索阿的长诗《守羊人》(思考事物的内在意义/是多此一举,好像去思索健康);维米尔那幅《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詹姆斯·索特的《光年》。它们都以不同方式,对应着方济各会修士、神秘主义者托德的那句话:玫瑰没有“为什么”的问题。

生活也没有“为什么”的问题。

生活的目的就就是生活本身。生活的本质即表面。生活的意义就是不需要意义。对生活之谜来说,谜面即谜底。它由无数基本而常见,微妙而闪烁的细节构成。它是充满爱意和创意地去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它还事物和欲望以本来面目。“物件如证据闪烁”。但那既不是幸福的证据,也不是不幸的证据。那是存在的证据。那是任何微不足道、平淡无奇的事物和动作(词语和句子)都能散发光亮,都蕴含着美和愉悦的证据——当然,这必须要通过艺术:绘画的艺术,文学的艺术,人生的艺术。

///

p517101024.jpg

电影《秋日奏鸣曲》剧照

2016年初,我们在莫干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里租了栋老房子。我一直想住到乡下。房子不大,但有个宽敞明亮的庭院,周围被茶园、群山和湖水环绕。我包揽了所有的装修设计,就像那是我创作的一部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它也的确是。我保留了它的外观和结构:石基,黄土墙,木梁和灰瓦,但将内部改造成了某种简洁而混搭的北欧风格:老木头地板,整面墙的白色书架,黑胶唱机,铸铁壁炉和尼泊尔地毯。大部分家具都是一件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因此它们有几个特点:便宜;散发出美妙而无价的时间感;而且,如同写作一样,你不知道自己到底会遇见什么——于是经常,它们就像某种恩赐。

我想芮德娜也会喜欢这里。事实上,这里似乎跟《光年》中她的房子在遥相呼应。它们都在水边,都是乡村老宅,都有书籍、音乐、花园、孩子的身影。在这里,我能如此真切地——几乎是身体性地——感受到她的感受。湖面上的光。旧餐桌上的水果。室外无声飘落的雪,而室内“木块在壁炉里如枪击般轻柔地爆裂”。孩子的成长仿佛“开始履行承诺”。开车进城购物,返回时 “一路飞驰,只开左车道,超速,疲惫,快乐,充满计划”,然后,从远处,看到自己的房子“像一艘船,在黑暗中,屹立不动,每扇窗都充满了光”。

但我对芮德娜的认同还有更深层的原因。福柯有句名言:“令我惊讶的是,”他说,

“在我们的社会中,艺术只与某个对象或客体有关,而不是与个人或生命有关。为什么一盏灯或一座房子可以成为艺术对象,而我们的生活却不行?我们的人生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件艺术品呢?”

我想,芮德娜和我,或者说,詹姆斯·索特和我,都是这句话的信徒。

///

詹姆斯·索特不是他的真名。直到1956年——那年他31岁——他的第一部小说《猎手》出版之前,他都叫詹姆斯·霍罗维茨。霍罗维茨1925年出生于新泽西一个殷实的中产阶级家庭,他在纽约的上曼哈顿长大,高中就读于著名的私立学校霍瑞斯曼,比另一个未来的大作家,杰克·凯鲁亚克,低两个年级。在父亲的要求下,跟父亲一样,他大学上了西点军校。在那里他受训成为一名飞行员。他一直想驾驶战斗机,但他错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1945年,就在他毕业前一个月,战争在欧洲结束。不过总会有战争——这次是在朝鲜。在开了六年运输机后,他的新飞机是F-86“佩刀”,美国空军第一代喷气式战斗机。

光年3355.jpg

“詹姆斯·索特是极少数我渴望阅读其全部作品的北美作家之一。”(苏珊·桑塔格);《卫报》称之为“美国当代文学被遗忘的英雄”。

《猎手》便直接取材于他执行的近百次战斗任务。这也许是美国在朝鲜战争中的最大收获:《猎手》对空战和飞行生活精确而富于启示性的描写,使它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飞行小说之一。而霍罗维茨——不,现在他已经是詹姆斯·索特——则因此被公认是文学史上迄今最伟大的两位飞行员作家之一,另一位,当然就是《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

索特(Salter)的词根是“盐”(Salt)。这是个合适的笔名。跟盐一样,索特的作品宛如某种纯粹的结晶体,既高贵又平凡。战斗机飞行员是天生高贵的士兵。他使用的武器如此昂贵。他在天空中作战。所以这也许并非偶然:正如圣埃克苏佩里以一部童话闻名,索特的小说也往往令人想起某种神话。他们俯瞰人类生活。他们看到的是全景和本质,对附着于生活的污渍和灰尘——时事、谋生、权力,他们既看不见,也不屑一顾。他们飞翔于这个世界之上。但飞行(更何况战斗飞行)同时又与最直接、最本能的生理感受紧密相连。孤身一人,飘浮在天空,心与肌肉的收缩,精确与放纵,刺激与宁静,高潮与坠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索特的作品主题常常聚焦于高处——要么在肉体上,要么在精神上——而同时又带有一种强劲的、几乎是原始的生命力,一种令人身心颤栗的冲击力。《猎手》自不用说,它的故事背景就是高空。《独面》,他的另一部小说杰作,同样与真实的高度有关。以美国传奇登山家加里·赫明为原型,它改编自一部遭拒绝的电影剧本,却因其逼真可信而受到专业登山者的极度推崇。(“你简直可以攀着那些句子往上爬。”一位评论者说。)而《寻欢》——也许是索特最有名的小说——处理的则是另一种高峰:性高峰。被誉为二十世纪最性感的情色小说之一,它从一个不确定的、谜一般的旁观者视角,偷窥并想像了一个美国年轻人和一位法国少女间的情爱关系。无论是法国还是性爱,虽然这两者都是老生常谈,但在文学上,索特都将其提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新水平。而在他的代表作,《光年》中,芮德娜则仿佛一名高贵的战士。她超脱、轻盈而无敌,她决意要击败那些平庸的世俗规则,而她的武器——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同样既珍贵又平凡,那就是纯粹的、生理性的日常生活本身:“食物,床单,衣服”,或者,“午餐在一块蓝色格子布上,有点盐撒落到上面。”

秋日奏鸣曲2.jpg

电影《秋日奏鸣曲》剧照

///

在《光年》中,被提及和引用最多的,也许便是芮德娜对“名声”的质问: “名声必须是伟大的一部分吗?”对此,维瑞的回答是yes。“名声不仅是伟大的一部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它是更多。它是证据,是惟一的证明。”

而詹姆斯·索特缺乏这“惟一的证明”。那就是这一质问被频频提及的原因——詹姆斯·索特不出名。被普遍认为是二十世纪最被低估和忽略的美国小说家,他严格符合身为“作家的作家”的标准条件:写得极好,卖得极差。与同时代的索尔·贝娄、厄普代克、菲利普·罗斯这些闪亮的名字相比,詹姆斯·索特这个名字黯淡得犹如正午的星光。虽然在许多同行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比他更有名),他在文学上的造诣和影响丝毫不输于那些大师。苏珊·桑塔格称他是自己惟一“渴望阅读其全部作品的北美作家”。至今保持最年轻普利策小说奖得主纪录的裘帕·拉希莉,说自己一直在“无耻地向《光年》偷师”。而与雷蒙德·卡佛同为“肮脏现实主义小说”主将的理查德·福特,则在企鹅现代经典版的《光年》前言中宣称,“这已成为一种坚定的信念,那就是詹姆斯·索特写的句子好过当今美国任何一个作家。”那么,他为什么不出名?事实上,这也正是《纽约客》杂志对詹姆斯·索特的长篇特写,《最后一本书》的副标题。

最后一本书,指的是索特2013年的最新长篇小说《这一切》。(它的出版成为当年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它终于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成功:广受关注,入选多个年度最佳,进入畅销榜单。)小说主人公是一位经历过二战的纽约文学编辑,对他房子的形容同样也适用于他——以及这部作品本身——“让人感觉有种美妙的干燥。”它包含了所有迷人的索特式元素(洗练而磁性的文字,绝佳的电影画面感,令人心悸的爱与背叛),但语调更为放松而苍凉,就像位看透一切,疲倦,但仍然风度翩翩的老绅士——他也的确是:2013年,索特已经八十八岁。这是他三十多年来出版的首部小说。低产,这是《纽约客》特写中剖析他为什么默默无闻的原因之一(他的上一部重要作品,也就是《光年》,出版于1975年)。其它几个原因包括:对时代的极度漠视(“他的人物似乎存在于一个没有政治、阶层、科技或流行音乐的世界,”《纽约客》上写道,“而且,大部分时候,根本不考虑谋生”);过于风格化(“他的视角太过狭窄、私密而微妙”);以及,贯穿他所有作品灵魂的,一种古希腊式的英雄主义(“在一个反英雄的时代,他却倡导英雄主义”)。

如果说这些原因听上去很熟悉,那显然是因为它们令人想到芮德娜——它们简直就是芮德娜。对于名声与伟大的关系,大部分评论都把焦点放在维瑞的想法上(并多少将其看成是詹姆斯·索特的心声),却忽略了真正的重点:芮德娜对自己的问题其实早有答案。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芮德娜说,“名声必须是伟大的一部分吗?”

“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莱恩哈特最终说道,“答案是,并不一定,但从现实的角度看,必须有某种共识。它迟早要被加以确认。”

“这里面还少了点什么。”芮德娜说。

“或许。”他承认。

“我认为芮德娜的意思是伟大,就像美德,不需要靠说出来才能存在。”维瑞解释说。

“但愿如此。”莱恩哈特说。

是的,这里面还少了点什么——如果简单地将名声视作伟大的“惟一证明”,那么伟大就会变得像名声一样不可信任。(正如在小说的结尾部分,芮德娜对一位终于成名的画家朋友的评论:“只是很难相信有真正的伟大,”她说,“尤其是朋友之间。”)当然,跟所有正常人一样,索特也渴望名声。也无可否认,在维瑞身上,能看到些许索特的身影,但他真正的精神化身无疑是芮德娜。(就像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就是包法利夫人。”)所以詹姆斯·索特不出名的根本原因也许是他并不那么渴望名声——他不愿改变风格去吸引众人的眼光,就像芮德娜不会为了他人的认可而循规蹈矩。在他们的生命之书里,最重要的永远是风格。他们相信伟大(甚至也相信“伟大会为自己所有”),但他们并不相信名声必须是伟大的一部分,他们相信真正的伟大不是依靠外在,而是来自内心,来自每个人生命最深处、某种根源性的东西——也就是芮德娜所说的,这里面还少了点什么。

但那到底是什么呢?

///

摩尔阿姨.jpg

电影《时时刻刻》剧照

在1993年《巴黎评论》的采访中,詹姆斯·索特说,“我相信人应该有正确的活法和死法。”芮德娜的人生,显然,是对这句话的最佳阐释。而在芮德娜看来,“正确的活法”中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便是离婚,去独自生活。

我们只要稍加观察就会发现,《光年》中的几个标志性事件都发生在秋天。而如果要用一个季节来形容芮德娜,那么也应该是秋天。她是个有秋天气质的女人:成熟,感性,智慧,适宜中带着一丝冷。这本书也是如此。所以这并不奇怪,小说的结构,随同芮德娜的人生一起,以“离婚”为界,被分成清晰的两部分,而它们都是从秋天开始。

在小说的开篇,她二十八岁:

这是1958年秋天。他们的孩子七岁和五岁。河面上,颜色像石板,光倾泻而下。柔和的光,神的悠闲。远处的新桥闪耀如一项声明,像某封信中让人停住的一行。

离婚时,她已经四十一:

那年秋天他们离婚了。我本希望可以不必如此。他们都被秋日的清澈所打动。对于芮德娜,仿佛她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她看见了一切,她全身充满了一种巨大、从容的力量。天气仍然暖和得可以坐到室外。维瑞在散步,那条老狗游荡在他身后。凋零的草,树木,那特别的光,都令他晕眩,仿佛他病了,或饿了。他闻到自己生命消逝的芬芳。

除了秋天,这两段里另一个共同的意象是“光”。事实上,“光”是这部小说里出现最多,也是最关键的意象——它照亮了小说的每个角落(同时也暗示了黑暗的存在)。光,也许是所有自然现象中最具神性的(以致于有时候它让人感觉就像神本身),它几乎不言而喻地象征着一种来自更高力量的启示。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或能够面对这种启示。同样的光,让芮德娜“看见了一切”,却令维瑞晕眩。这正是他们之间最本质的区别,也是使芮德娜成为他们婚姻——以及这部小说——“神圣核心”的原因:她身上有一种维瑞所缺乏的,古希腊式的英雄主义。

正是这种英雄主义,促使芮德娜做出了种种在常人看来“不合时宜”的选择:年过四十,没有青春,没有稳定收入,却毅然离开温暖舒适的安全地带,投入一种全然自我的新生活。

所以这并不是我们熟知的,现代社会中那种与民族或牺牲有关的英雄主义。这是一种个体与神性相结合的英雄主义。与其说它是面对世界的,不如说它是朝向自身的。它对应的是苏格拉底所说的“认识你自己”(或者,按照福柯的解释:发明你自己)。这是一种极其个人化的英雄主义。它看重的不是身份的高贵,而是内心的高贵。它追求的不是金钱和权力的自由,而是爱和欲望的自由。因此,它所定义的英雄或伟人是古希腊意义上的:他(或她)必须能从爱和欲望的熔合中获取强大的力量,而不是——像大部分现代人那样——因爱和欲望的分离而倍受折磨。换句话说,他(或她)必须顺从自己的爱和欲望,从而让它们发出耀眼的光芒——但在现代社会,这种顺从往往表现为背叛。

芮德娜离婚之前的部分,正是对这种力量(光芒)的追寻:她对欲望的无比珍惜和顺从(无论那是食欲,性欲,还是求知欲),她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无限迷恋。当她跟随一名叫莱昂的希腊老人(注意:希腊)在健身房锻炼时,“她的身体苏醒了,她突然察觉到,在自己体内——仿佛本身就存在——有种深切的力量感。”这种力量感,这种光芒,在她离婚后得到了充分、美妙,但同时又不无凄楚的展示:

她住在玛丽娜名下的一间工作室。要穿过各式卡车和凌乱的小街。一对夫妇带着个孩子住在楼上,她听见他们争吵。

她买了一床棕色的床罩,以及玫瑰,熏香,干花。床头放着书,她收藏的放大镜,闹钟。女儿们每天给她打电话。她从不抱怨。她充满力量。

夏天,她仍然去了海边,但这次不是和维瑞和孩子们:

她的生活就像完整的、被充分利用的一小时。其秘诀在于她没有自责或自怜。她感觉自己被净化了。日子就像采自一个永不枯竭的采石场。填入其中的有书籍,家务,海滩,偶尔的几封邮件。坐在阳光下,那些邮件她读得缓慢而仔细,仿佛它们是来自国外的报纸。

p2259356843.jpg

电影《时时刻刻》剧照

跟芮德娜一样,我们感觉既幸福又悲伤,既充实又空虚,既渺小又伟大。我们感觉到一种勇气——有时它会被误认为是一种自私。但那不是自私,那只是自我。(恰如书中对戏剧奇才卡森的形容:“自我感强烈到被当成自私,两者已合而为一。”)自我与自私的区别是:前者需要勇气,而后者是出于怯懦——出于对自我的逃避——逃入貌合神离的婚姻、友谊、工作(因而很多时候,自私会伪装成某种表面上的“无私”)。

所以这就是芮德娜的最动人之处:一种勇气。一种敢于面对自我,投入自我,并创造自我的勇气。这也是那一丝凄楚的来源。因为真正的勇气、力量都带有一种天生的悲伤。这是一场必败之战。一趟必死之旅。但一切也因此变得更美,甚至更令人愉悦,也更值得我们去——全力以赴地,无所顾忌地——享受和珍惜所有真实的爱和欲望。因为一切将逝。我们应该鼓起勇气,但并不是那种盲目、轻浮、短暂而充满激情的勇气。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冷酷、坚定而又持久的勇气,一种芮德娜式的勇气:“充满力量”,“从不抱怨”,“没有自责或自怜”,也没有幼稚的希望或梦想。可以说,这是一种艺术家的勇气——如果我们要把生活变成一件艺术品。对这种勇气,格雷厄姆·格林说过一句很精彩的话(它常被用来形容詹姆斯·索特,但也同样适用于芮德娜):“作家心中必须有一块小小的冰。”

芮德娜同样也死于秋天(“仿佛在她最爱的乐章离开音乐会”)。她才四十七岁。她依然美丽——她将永不衰老。对于死亡,就像对于道德和时间,她同样毫不畏惧。因为她已竭尽全力地投入生命。“一种收获和丰饶感,充盈着她。她无事可做,她等待着。”这就像在说詹姆斯·索特自己:2015年,他逝世于纽约。他九十岁。他度过了丰美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他也已无事可做——他已经写完最后一本书——他等待着,满怀平静。事实上,早在四十年前,他就已经提前想像了这种平静。在芮德娜人生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海滩,长女弗兰卡陪在她身边:

她们躺在那儿,神圣的阳光覆盖着她们,鸟儿飘浮在她们头顶,沙子温暖着她们的脚踝,她们的腿背。像马赛尔-马斯一样,她也抵达了。终于抵达了。一个疾病的声音在对她说话。那就像上帝的声音,她不知道它的来源,她只知道自己被召唤了……她突然感到一种平静,那种伟大旅程走向结束的平静。

马赛尔-马斯就是芮德娜那位最终成名的画家朋友。他终于抵达了伟大——有名声为证。但芮德娜和詹姆斯·索特同样也抵达了伟大——因为名声并非“惟一的证明”。因为“这里面还少了点什么”。除了名声,真正让一个人伟大的是更为内在,更为高贵,同时又更为简朴的什么。那就是勇气。那是因风格而抛弃名利的勇气。那是完全投入并创造自我的勇气。那意味着做一个真实而纯正的人,不绝望也不希望,不妥协也不后悔,不慌不忙,只爱自己真爱的人,只做自己真爱的事。那也意味着一种“正确的死法”:就像芮德娜和索特那样,当人生走到尽头,会有“一种收获和丰饶感”,一种“伟大旅程走向结束的平静”,因为,正如《圣经》中的使徒保罗所说,“那美好的仗我已打过。”

///

最后一章很短。短得就像死。短得就像一个句号:简洁,完满,空虚。我合上电脑,走到院子里。世界已经充满了光。秋日之光。一切都如此清晰。空气清凉而干爽。狂躁的夏日已成为过去(或将来)。世界现在既冷静又洗练,既古老又崭新,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不年轻,也不苍老。我在台阶上坐下。我四十二岁。我感受着心中那块小小的冰。

镜子.jpg

电影《镜子》剧照
节选自《单读17:人的困境》中《秋日之光》一文(有删节),作者:孔亚雷;文章内容已获授权
注:小说《光年》即将出版,敬请期待

单读17 立体书影33.jpg


詹姆斯·索特 ,美国小说家、短篇小说作家。成长于纽约曼哈顿,毕业于西点军校,做过空军军官和战斗机飞行员。1957年出版长篇小说《猎人》,后退役从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光年》《一场游戏一次消遣》《所有一切》,短篇小说集《暮色》《昨夜》、回忆录《燃烧的日子》等。 曾获得巴黎评论哈达达奖、福克纳奖、马拉默德小说奖。2012年,最后一部小说《所有一切》出版,在英美引起“詹姆斯·索特风潮”,《卫报》称之为“美国当代文学被遗忘的英雄”。

孔亚雷,1975年生,写作,翻译,著有长篇小说《不失者》,短篇小说集《火山旅馆》,译有保罗·奥斯特长篇小说《幻影书》,莱昂纳德·科恩诗文集《渴望之书》,杰夫·戴尔《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等。他住在莫干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

题图:电影《时时刻刻》剧照

责任编辑:翠羽(lincuiyu@enclavelit.com)

回到首页 再看一篇
扫描二维码下载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