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豪菲利普·罗斯逝世 | “每一天我都在对立与矛盾之间不断地震荡摇摆”

菲利普·罗斯 · 2018-05-23 20:09:58

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于美国时间2018年5月22日夜间逝世,终年85岁。作为当代美国文坛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菲利普·罗斯谱写了《波特诺伊的怨诉》、《美国牧歌》、《人性的污秽》等不朽之作,为犹太人与美国人的身份认知留下了独特而深刻的注脚。在本文中,飞地摘译了2018年1月美国《纽约时报》对罗斯所进行的采访。在这生前最后的访谈中,罗斯谈及了自2012年宣布封笔辍耕后自己的生活体验与社会变化。由此,我们得以一窥其生命最后岁月之中某些珍贵的时刻与闪现的思绪。

厄普代克和贝娄用他们的火炬点燃了世界,以展现其最本真的面貌,而我则是向深处开凿洞穴,将火光照射其中。——菲利普·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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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 Philip Montgomery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菲利普·罗斯与索尔·贝娄(Saul Bellow)和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并称为二十世纪后半期美国文坛的“三大文豪”。作为这三人中寿命最长的作家,罗斯也是产量最多的创作者。自1959年其处女作《再见吧,哥伦布》的发表到2012年79岁的他宣布封笔辍耕,在这长达五十多年的作家生涯中,罗斯总共发表了29部作品与多部文论集,其中包括《波特诺伊的怨诉》、《美国牧歌》、《反人生》、《被释放的祖克曼》等。

尽管他屡次否认,但犹太身份、反犹太主义与犹太人在美国的生存体验已成为了菲利普·罗斯小说中最为重要也最为显著的主题。在其晚期作品中,罗斯多次以其出生长大的新泽西州纽瓦克为背景,将叙事模糊于现实与虚构之间,具有强烈的自传性质。他将纽瓦克描绘成一处消逝的伊甸园:那里有着中产阶级的骄傲、勤奋与美好的愿景。

菲利普·罗斯通过写作展现了多方面的自我维度——作为美国人,犹太人,作家,和男性本身。他既像布鲁诺·舒尔茨和伊凡·克里玛那样为东欧文学的发展引进了新的活力,又对美国历史和文化秉持着克制的激情。而此外,又如其他二十世纪的作家一般,他对于男性欲望的探索也为如今的性别研究提供了珍贵的文学依凭。


菲利普·罗斯采访:“尽管我不再写作”(节选)

——关于衰老、写作与 MeToo 运动 | 编译自《纽约时报》2018年1月16日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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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几个月后您就要85岁了,您会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位老者吗?对于您来说,衰老是一种怎样的感知或体验?

罗斯: 的确,在几个月之内,我就会离开所谓的“老年”阶段,成为“更为衰老的老年人”,一步步滑入那个被称为“阴暗之谷(Valley of the Shadow)”的可怕深渊。如今,在每一天夕阳落下之时,我都会感到震惊:自己居然依旧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在每晚入睡时,我也会忍不住欣喜并感叹:“我又活过了一天。”八小时后,在新的一天再次开启之时,这种惊讶与喜悦的情绪又会重新袭来:我依旧是朝阳升起时的见证者,我又活过了这个夜晚——这样的想法总让我感到满足。于是,我幸福地睡去,也幸福地醒来。对于“我依旧活着”这件事,我感到非常高兴,好似这一切都永远不会结束——尽管我当然知道到达终点的那一天定会来临。对我来说,衰老就像赌博,每一天来临,每一天又逝去,而在这场博弈中,我目前为止还未输过。让我们看看我的运气在哪一天会消耗殆尽吧。

Philip Roth at home in New York City in January 2018.CreditPhilip Montgomery for The New York Times.jpg

菲利普·罗斯于纽约家中 |  2018. Credit:Philip Montgomery for The New York Times

Q:既然您已经宣布封笔,再也不写任何作品,您有怀念过写作本身吗?或者,在某些时刻,您是否产生过重归文坛的想法?

罗斯:不,我没有。因为七年前促使我停止写作的情况与想法并没有改变。正如我在《为什么写作》中所言,在2010年,我萌生了一种强烈的怀疑,我认为我已经完成了自己所能够创造出的最好作品,而往后我将无法超越自己。我已经不再拥有足够的思维活力或身体精力来支撑我进行写小说这一内耗巨大且复杂的过程了……每一种才能都有它的期限、生命周期和维度……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一直保持高产。

Q:那么现在您又是如何看待您过去作为作家的五十多年呢?

罗斯:振奋与沉吟,沮丧与自由,激情与不安,丰盈与空虚,挺进与踉跄——每一天我都在这些对立与矛盾之间不断地震荡、摇摆。当然,还有深邃的孤独,和沉默:五十年如一日地在寂静的房间里,犹如在海池的深底,努力捕捞勉强能够成文的字词和话语。

Q:在您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是男性的欲望——往往是遭受挫败的欲望。那么,对于当下社会中许多女性开始发声、并对处于权力高位的男性进行性骚扰与性虐待的指责这一现象,您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罗斯:如您所言,作为小说家,对于情色和欲望我并不陌生。在我的部分作品中,被性欲所诱惑和吞噬是男性常常会面临的境况。男性会对性快感的召唤作出反应,同时也会被自己这种近乎羞耻的欲望和过分的沉迷所困扰,甚至也会被这种具有诱惑力的禁忌所欺骗和蛊惑。在这几十年里,我在自己的作品中描绘了一群感到困惑与不安的男人,他们被性欲所控制,同时又努力地与其进行调和,以期找到一种平衡与满足。在描绘这些男性时,我努力尝试复原他们最本真的面貌:他们的行为、所经受的诱惑、对性欲的渴求、以及所面临的精神和道德上的困境。在这些小说中,我并没有回避男人在性欲投射的过程中所作出的一些可能会引起反感与不安的行为。我不仅想要描绘出男性在进行这些行为时的内心活动,更想要剖析这一顽固的、持续的欲望驱力对理性造成冲击的现实情境——在某些情况下,性欲的驱力过于强烈,以至于它可能会导致理性的消退或缺席。所以,实际情况是,近日在报纸上我所读到的任何一则新闻都没有让我感到意外。

Mr. Roth, right, won the National Book Award in 1960 for his first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Goodbye, Columbus.”.jpg

菲利普·罗斯(右)于1960年以其处女作《再见,哥伦布》获得美国国家文学奖

Q:在您退休之前,您每天花很长时间来写作是出了名的。现在您停笔了,每天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

罗斯:我每天会看一点小说——很奇怪吧,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整个写作生涯都在阅读小说,研究小说,写小说以及教别人怎么写小说。一直到七年前,我脑海中的大部分思绪都被这些东西占据,其他的什么也不想。但是自那以后,我每天都会抽很长一段时间来阅读历史类的书籍,主要是美国历史,但也会读现当代欧洲历史。现在,阅读已经取代了写作在我生活中的地位,成为了促使我思考的主要活动

Q:那您最近在读什么?

罗斯:我最近读的东西有点偏,也挺杂的。我读了三部塔-内西·科特斯(Ta-Nehisi Coates)的作品,从文学的角度来说那是写得最好的作品了,比如《美丽的挣扎(The Beautiful Struggle)》这本书,是他少年时代尝试挣脱父辈阴影的回忆录。通过阅读科特斯的作品,我也更能理解内尔·艾尔文·潘特(Nell Irvin Painter)那本以发人深省的方式命名的史书,《白人的历史(The History of White People)》。潘特将我带回了美国历史中,也让我开始读埃德蒙·摩根所写的《美国奴隶制度,美国式自由(American Slavery, American Freedom)》,那是一本学术巨著,记述了美国弗吉尼亚州早期的奴隶制度,摩根称之为“奴役与自由的婚姻”。通过读摩根,我又循着迂回曲折的线路开始读提胡·科尔(Teju Cole)的学术论文,随后,我来了个“急转弯”,开始阅读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的《急转弯(The Swerve)》,讲的是15世纪出土的卢克莱修哲理长诗《物性论(On the Nature of Things)》的事情。于是,我开始攻读卢克莱修在公元1世纪写成的那首长诗,我读的是马丁·费格逊·史密斯(Martin Ferguson Smith)翻译的散文诗版本。我仍然继续读着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的书,比如《世上的意志: 莎士比亚是怎么成为莎士比亚的(Will in the World: 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等等。但是读着这些,我是怎么又跑去读布鲁斯·斯普林斯廷(Bruce Springsteen)的自传《天生就会跑(Born to Run)》的呢?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只能说现在既然我有这么多时间来读书,我就尽情地读一切会给我带来惊喜和乐趣的书吧。

Mr. Roth in Newark with his parents and his older brother. In his writing, the Weequahic neighborhood became a kind of vanished Eden- a place of middle-class pride, frugality, diligence and aspiration..jpg

菲利普·罗斯(左二)与父母、哥哥在新泽西州纽瓦克 | 在他的作品中,纽瓦克多以消逝的伊甸园的形象出现,成为其创作灵感的渊薮。

如今我会定期收到一些还没出版的书稿,我也因此从中发现了史蒂文·兹柏斯坦(Steven Zipperstein)的《大屠杀:基什尼奥夫和历史的倾斜(Pogrom: Kishinev and the Tilt of History)》,兹柏斯坦在幽暗中发现了历史上这个细微的苗头——那是二十世纪之初,欧洲犹太人的尴尬境地正在不断恶化,直到无法挽救。《大屠杀》指引我找到了一本新近出版的口述史书:尤里·斯来茨金(Yuri Slezkine)的《犹太的世纪(The Jewish Century)》,他在书里指出:“现代是犹太人的世代,尤其二十世纪,那是犹太人的世纪。”我后来读了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的《个人印象(Personal Impressions)》,那是他所写的二十世纪在世界上居于广泛影响的人格肖像文集。书中对维吉尼亚·伍尔夫惊为天人的才华的记述仿若一块珍宝。此外,他还生动地记述了作者与俄罗斯的伟大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晚间会面,那是1945年,在战后遍体鳞伤的列宁格勒,阿赫玛托娃当时五十来岁,孤身一人,受人冷眼, 苏联政府也对她迫害连连。以赛亚·伯林写道:“战后的列宁格勒对于她来说无非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是她亲友的陵园……她生命中遭受的无法承受的悲剧是没有言语可以描述的。”以赛亚·伯林和阿赫玛托娃当夜倾谈到凌晨三、四点。这样的情境,就像托尔斯泰书里所写的一样动人。

在过去的一周里,我读了两位朋友的著作,艾德纳·奥布赖恩(Edna O’Brien)所写的詹姆斯·乔伊斯小传,还有我已过世的好友,美国艺术家罗那德·布路克斯·齐塔伊(R. B. Kitaj),所写的引人入胜、古灵精怪的小传,《一位年迈犹太画家的自述(Confessions of an Old Jewish Painter)》。我有很多已过世的好朋友,他们当中很多也是小说家。我好怀念还能在邮件里收到他们的新书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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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东西得以恒久存在,然而也没有任何东西转瞬即逝。没有任何东西转瞬即逝,正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得以恒久存在。一菲利普·罗斯《人性的污秽》
R.I.P  致哀

编译参考资料:“No Longer Writing, Philip Roth Still Has Plenty to Say” by The New York Times, published on Jan. 16th 2018.

编译:丛琪、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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