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拍摄黑白照片”——石内都的艺术与人生

石内都 · 2017-08-14 14:27:06

石内都是镜头的诗人,她的照片仿佛永远在冥想、在凝视,她用不安的构图捕捉街道的空气,用平稳的相框装住颓圮的房屋;用高清的相纸放大皮肤的微痕;常常在触目惊心的同时,又温情感动,让我们不得不认真审视一向习焉不察的生活真相。在石内都的镜头下,仿佛世间万物都是有生命、会呼吸的存在,她带着一视同仁的尊重,让我们在最贴近心灵的地方,体悟生命的故事。

黑白·石内都摄影随笔

朝向无限的黑

夕阳即将西沉,暮色降临前的短暂时间里,总有二十多只虎皮鹦鹉成群啼叫着飞过。它们从正呆望天空的我面前横穿而过,然后又成群地向森林中的巢穴归去。难得见到如此美丽的黄绿色羽毛。在早晚,它们必定从我房间前横穿而过,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奇特的光景,我却总也无法看惯这黄绿色鸟群飞舞的东京风景。一年中鲜有像今天这样,黄绿的色彩星星点点浮游在天空,清晰到令人眼前一亮的日子。于是我打开玻璃窗,专注地看着它们,直到最后一只鸟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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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间在斜坡上的六楼,所以鸟儿们是从与我视线齐平的高度飞过的。它们总是叽叽喳喳地啼鸣着飞走。也曾想过要把这鸟群飞舞的景色拍成照片,但若无法呈现明丽的黄绿色就毫无意义。用黑白照片拍下来也无趣。很显然,用彩色以外的方式拍摄虎皮鹦鹉的飞行是无法想象的。所以我很干脆地放弃了拍照的打算。

我只拍摄黑白照片。这其中有许多理由,喜欢黑与白的无彩之色也是理由之一,但首先是因为我对那些肉眼无法得见、且未曾见过的世界的色调怀有强烈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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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眼前是应有尽有的色彩满溢的生活。铅灰色的书桌、焦黄色的椅子、蓝色和乳白色的咖啡杯、紫红色的烟盒、橙色和黄色的烟灰缸、暗红色的铅笔、红色和黑色的圆珠笔、水蓝色的笔记本、黄色的洋梨、绿色和白色的葱、朱红色的干辣椒、淡蓝色的花盆、绿的仙人掌、蓝的牛仔裤、紫毛衣、金棕色短袜,而手边那些书籍的封面更有着数也数不清的色彩。我们处在色彩的包围之中。身体也被复杂的色彩覆盖着,割开皮肤,将喷出红色的血。色彩是自然的拍摄轨迹,是无可怀疑的现实世界。黑白胶卷将这一切色彩仅置换为光与影的明暗。放出的光投射在某物之上所形成的阴影的颜色。阴影无限向黑, 光无限向白。位于其间的物体的形状聚合了为朝着黑或白某一方的极点靠近的引力,引发从黑到白、从白到黑的演变的能量,并在色阶的推移中,分化出美丽的无彩之色。任何色彩在黑白照之中,都只是为了靠近黑白而准备的假借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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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拍摄现实也是照片的功能之一,但照片里更充满着将眼前之物映照变化的创意。黑白照的创意或者说意图是在黑与白之间,唤起一条娴静的光,织就漆黑的阴影,诱出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奈落[1]尽头的黑、宇宙黑洞的黑、指示光之所在的黑、拥抱世界的黑。在相纸上堆积的黑,因光源放出的光而拥有无限广度的透明的黑色空气。白则无法挣脱出相纸的颜色,一动不动地横卧了身体,随后便感应到黑色空气的涌入,世界刚刚被洗印显现而出,纸色就朝着光的源头归去了。

把35 毫米的底片洗印成105 厘米×77 厘米的照片。历历呈现的颗粒,让人明白拍摄出的东西全部都是颗粒的集合体。白色部分没有颗粒。中间色因着颗粒的多寡呈现出浓淡的不同。黑色部分颗粒紧密地聚集着,颗粒与颗粒之间没有缝隙。它们有大有小,颜色有浓有淡,没有一定的类型。这些颗粒的状态左右着黑白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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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整张都是颗粒细密浮现的照片。那种非黑非白,在灰的色阶中,透过看似雨点的颗粒,映照出天空、大海、建筑物影子的照片。那些颗粒真切到仿佛可以触摸,而我正想一粒一粒去数一数照片中究竟有多少颗粒时,那些历历在目的细密颗粒却渐渐松散地晕染开,有着可计量空间的颗粒变少了,让我得以创作出黑有黑的风格、白有白的气质的照片。

拍黑白照片很有乐趣。要问我原因,那可说不胜枚举。能够一个人完成所有工作也是其优点之一。创意能得到清晰的显现也很美妙。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照片。然而现在我还没能洗印出期望中的黑色。我没有完备的暗室,当日的天气、气温、水温、水质、时间段、身体状况、心情的好坏,也会对我所洗印出的黑色有相当大的影响。在相纸的白之上,黑色的颗粒保持着绝妙的平衡,漆黑的空气环抱着它,朴素的无彩之色散发出浓浓的妖艳气息。我要创作出这样的黑白照片,这是一项极其艰难的技艺,但只要有理想的黑色存在,我应该可以继续洗印黑白照片吧。

[1]佛教用语,形容永不得解脱的无间地狱

暗室(节选)

从现在起的数日之内,我的生活将在这里开始。将入口的门紧紧锁好,从里侧贴上封纸。室内充满了一旦进入就再也无法逃离的紧张感,身高增长的放大机俯视着我,各种药液散发出强烈的臭气。把裁好的刚好有我张开两臂那么宽的相纸固定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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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工作刚刚开始,脚下放着的纯净的白纸却渐渐膨胀,变得像布那么柔软,边角也渐渐伸长。眼见着相纸变成一块卷曲的布料,我拼命用力拉住一端,想让它裹住我的身体,没想到却让自己进退两难,我那不得动弹的身影渐渐飘浮了起来。而后白色布料擅自滑进了水槽,它柔滑地舒展开来,整张都顺利地滑了进去。我慌忙紧随其后也跳进了水槽,与布料一同游动。水温适宜,非常舒服。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究竟过去了多少个小时?染成黑色白色的布和我一起被洗衣夹子夹了起来,挂在晾衣杆上,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我问挂在一旁的布说:“你是相纸对吧?”它答道:“不,我是布,你才是相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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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药液太多,在浑浊的空气里,我作为唯一的生物,不停地吸收着化学药物,头发已经臭了,衣服也只是时间问题。光着的手在三种药液当中,过于充分地发挥了镊子的作用。差不多该吃饭了。想喝茶,还想抽烟。然而现在我却无法从这空气中逃脱。一旦出去了,再要习惯暗室的空气就需要时间。无奈我只好在水槽边躺下。尽管盒子里还塞满了肌肤的断片,我依然不管不顾地躺着。

它们像是会放弃等我,自己开始洗印。从盒子里偷偷溜出,在放大机镜头的正下方待命。我只用为它们打开手边的电源开关。沐浴几分钟的光照后,它们又会滑进显影液中。我不能总是躺着,便起身去看本是纯白肌肤的相纸缓缓地织出画像。轮廓一道接一道地显现,黑黢黢的粒子凸起。我长吁了一口气。虽说是化学处理,但眼看着相纸上刻画出图像仍有一种无法比拟的快感。黑的色阶唤起无限的浓淡变化,白的基调包容了一切。黑与白的唯一一次接触导致了照片的诞生。这接触不可太短也不可太长。我在暗室里所能做的事,只是推算出正确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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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身沾满药液,被臭气包围着,也照不到太阳,废寝忘食一心不乱地制作一幅又一幅的照片。暗室的工作在根本上符合我的性格,在暗室里我可以做到乐此不疲。暗室对我而言是与整个世界相遇的地方,是过去与现在的交接点,也是与非我的那个人密会的房间,更好的是,一人独处的场所。

眺望天空

最近在家茫然眺望天空的时间多了起来。于是我看见有乌鸦横穿而过,成群的虎皮鹦鹉扑闪着黄绿色的翅膀停在树上。云朵变换着形状,朝东边的天空缓缓流去,这时死去的友人的脸便会恍然出现。我有话却忘了对她说,想打电话却不知如何跟她接上线。不,不是这样。我觉得好像刚刚才跟她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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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厌其烦地眺望天空,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这是昨天,还是前天,也许是大前天。只有时间嘀嗒嘀嗒地推移,走向明天,可是我却不断地向后再向后退去。我的时钟好像坏了。说来还有一座从数年前就停止在那里的时钟。我决定把它找出来送去修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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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眺望这片天空,我开始注意到,当用眼睛追逐时针转动一秒的时间里,在有别于这种感知的另一个地方,还存在某种观念上的时间。没有谁能逆转,世间万物平等拥有的时间是温柔的,也是残酷的。这被时间紧拥的身体,只留宿时间,不曾将它分泌就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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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身体的友人也许已不再受时间束缚,从时间的绳索下解放出来,获得了自由。因为她永远都将是四十二岁。

想让时间停驻,这个自古以来人们念念不忘的迫切愿望,虽只不过是永远的痴人说梦,但摄影能将这虚无的梦在白纸上确确实实固定下来。照片的时间停驻于一瞬,那照片自暗室之中获得永久的时间,伴着新的质感显现在眼前。

形状不定的身体

每到冬天,脚后跟的老茧便严重起来,渐渐皴裂,白色裂痕开始变得显眼,让人不由得心烦。用指甲来回抠了几下。每抠一次,身体的一部分便会失落几毫米。那些直到刚才还是身体一部分的皮肤,就变成半透明的暗黄色碎屑落在身旁。

有个女人总是用剃刀刮削脚后跟。 她说很讨厌脚后跟长老茧,用剃刀刮削,是想得到初生时那般肌理细腻的皮肤。由于总尽量往深处刮,不觉间弄得脚上全是血。长老茧的皮肤不会痛,但她的脚后跟却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用利器刮削自己的身体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最多只是用指甲反复抠、用力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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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直到刚才还是身体一部分的皮肤捡起来堆在书桌上。曾经柔软鲜活的碎屑早已干透,如同垃圾一般。细细端详这已化为形骸的东西,它曾是我的一部分。我并未感到多么不可理喻。倒不如说我不禁感叹身体竟有如此随意的形态。

很轻易地,身体日渐缺损,不知不觉间细胞增殖,捏造出身体的一部分。皮肤的结块擅自增长,不管怎么清除它都会再度增长, 在某日形成一个异形且多余的东西,紧紧附着于身体,不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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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而被削取,时而增殖,时而变形,身体这东西无法进行从头到脚的管理,这是实情。身体属于自己,同时又觉得身体与我相距遥远。

对自己的身体我们只能从一定的角度去观望。实在很遗憾。不能观看自己的一切,这是最大的困窘。即使映照在镜中,拍摄在照片上,那其实是折射的虚像,不如削下脚后跟的皮肤来端详,反而能得到些许满足。而这污秽般发黄的碎屑,若拍成照片,就是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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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身体也许不过是垃圾一般的东西。每天刷牙、洗头、入浴,身体不清洗,就会渐渐变成臭不可闻的垃圾。我决不是要谈论身体本身如何美好,它是庸俗的活物。若要凝视身体的这种性质,摄影是最适合的。照片拥有将表面与内里、整体与局部以及美与丑在一瞬间逆转的力量。每当拍摄照片时,我感受的就是这样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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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内都(いしうち みやこ),日本女摄影师先驱,1947年出生于关东群马县,1966-1970年就读于东京多摩美术大学,1975年开始投身摄影艺术,受到荒木经惟的亲睐和森山大道的提携。代表作有《绝唱·横须贺街头》《连夜的街》等。2014年获哈苏国际摄影大奖,成为既滨谷浩、杉本博司之后第三位获得该荣耀的日本人。

责任编辑:颖川 | 实习编辑: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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