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饭店

陈志炜 · 2017-06-28 13:48:38

白银省是一个海岛。天一亮,就会有细盐窸窸窣窣地从穹顶落下来,沾满人的脖颈,像是有人把白银搓碎了。所以,去白银饭店之前,我特意买了一把长柄雨伞。

熊七八二先生笑话我说,去白银省就是看白银的。我还不信。到那儿一看,行啊,白银饭店连屋顶都没有。

陈西米姑娘把我们接上船,我们乘着铁皮船从白银省的大街上经过。我双脚交错在桅杆上,整条街的景致尽收眼底。

我看到整条街都是白银。

 

我们是下午两三点抵达的白银饭店,这个时候细盐下得最厉害,我都能感到它们正和我的汗液混合,往头发孔里渗。

船在白银饭店门前停稳。我回头看熊七八二先生,他倒是挺自在的,吹着口哨。我下船的时候,他还坐在甲板上搓身上的盐。

从白银饭店里窜出来一只盐白的猫,跳到甲板上,冲着他“汪”、“汪”地叫。

我把旅行箱的拉杆抽出来,向上拎起,箱子却不堪重力,分崩离析。行李滚了一地。

陈西米姑娘冲着我们不好意思地笑。

我们被带上三楼,是白银饭店最高的楼层。这里没有屋顶,没有墙,没有床,只有厚厚的一层细盐,和一个游泳池。

除了我们上来的楼梯口,三楼地板上还开了不少四方的小口,为的是让细盐往下落。我凑过头往下看,恰好能看到一楼大厅中央的白银饭桌。细盐正从我脚下往下漏,速度飞快。

陈西米姑娘对我们说抱歉,因为上一批诗人刚走,还来不及打扫。我把行李抛到盐堆中,砸到了什么硬生生的东西,在盐下面。我找到一台打字机,好像已经不能用了,锈得厉害;而熊七八二先生发现了一根扎头发的橡皮筋。

他把橡皮筋叼在嘴里,像傻子一样在三楼跑来跑去(用四只脚),“扑通”一声跳进了游泳池。

我没有理他,踢出一床细盐,准备睡个下午觉。

“记得下来吃晚饭喔!”说着,陈西米姑娘踏进一个小方口,细盐缓缓没过她的头顶。

我醒来的时候,熊七八二先生坐在我身边喝果子。天有点黑,细盐渐渐稀落下去,快停止了。

“你要吗?”他将手伸入盐堆里,又挖出一个果子。他把果子上的金属拉环揭掉,递给我。

“喝完果子我们就下去吧。”他说。

话音未落,我的喉间就钻过一条慢慢长长的嗝。二氧化碳带着白银省的新鲜热量,获得了自由。

 

下楼的时候,我们听到大厅里的交谈声。有新的诗人到来了。他们趁着清凉夜色,赶赴白银饭店。

有柔软的烟雾,顺着楼梯上升。

陈西米姑娘接我们的时候,就提到过他们。陈西米姑娘是这样说的:我过会儿还要去接“你们”。我和熊七八二先生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陈西米姑娘解释了半天,我们终于理解,这是另一拨“我们”,是白银省本土的“我们”,是白银省的诗人。

于是此时,视线越过楼梯与细线般的盐,我们看到我们正坐在白银饭店大厅的沙发上,抽着纸牌烟,轻巧地嘲笑那些白痴。

我们坐入我们之中。我们挪动了一下屁股,让出一片凹陷的沙发。然后,我们继续讨论白银、细盐、白痴和诗人。

盐白色的猫从天花板某个小口坠下来,坠到我们脑袋上。它在不同脑袋间蹦来跳去,终于蜷卧在了熊七八二先生的头顶。

猫开始困倦,而我们兴奋地统一了意见:我们就是白银啊。

一位我们从腰间掏出扑克盒,为我们每人发了一张纸牌烟。我们将纸牌烟卷起、点亮,不断说着,白银好。

我们与我们混成一片,带着智力上的亲切感。

陈西米姑娘端上来一碟象环。她向我们介绍说,这是白银饭店原主人的拿手菜。

“他长诗第一部分的结尾提到了这个菜,说是将大象切片以后得到的。其实哪有这么神秘啦,是猪肘切出来的。”

不一会儿,陈西米姑娘又端上一碟翼龙翅。

“哈哈,其实是蝙蝠的翅膀啦。”

我们纷纷按灭手中的纸牌烟,陷入惋惜与缅怀之中。在我们看来,白银饭店原主人是真正的诗人,是先驱。

这让我们觉得,坐在白银饭店里吃饭,是一种荣幸。

陈西米姑娘丢给盐白猫一根骨头。

 

多年以前,在大陆骨架的游乐场里,我和熊七八二先生套着猩猩的粗手臂,比赛奔跑。大人们带着小孩子,在欢呼;画匠带着画板和各种色彩的牙膏,把我们比赛的场面变成油画。

大陆骨架处处都是庞杂无端的油画:商场的招牌是IMAX油画,地上的斑马线是细条油画,车行道边的透明洗手间里是油画,甚至交警的脸也被拆掉,换成小幅油画。

要不是白银饭店原主人,这一切都不会得到改变,诗人将永远生活在大陆骨架的白痴们中间,套着猩猩手臂,比赛奔跑。

 

(熊七八二先生并不像我一样,那么厌倦猩猩手臂,他对一切都不那么有所谓。直到现在,他还喜欢四脚着地,跑上一圈。而我更喜欢穿光滑衣着,说文明话。因为我们是诗人啊。)

 

品尝完象环、翼龙翅和海马干,时候已晚,我们筋疲力尽、口干舌燥,不断有古怪的气体从我们喉咙里冒出来。有人提议要跳迪斯科。陈西米姑娘取了钥匙,带我们去地下迪斯科舞厅。

这个地下迪斯科舞厅也是白银饭店原主人的遗产之一。为了让迪斯科更吵,原主人在舞池上垫了钢板。

只要在白银饭店吃饭,就能免费跳迪斯科,这是白银饭店原主人立下的规矩。白银饭店刚建立的时候,还有许多不知好歹的白痴前来吃饭、跳舞,但舞曲一响起,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白痴们不喜欢钢板,而诗人一晚上能踩坏三张钢板。不论男人、女人,都在夜晚换上白衬衫,抹猩红嘴唇,穿上高跟鞋跳舞。鞋尖和鞋底都有铁皮,哒哒响。不要缓冲,不要减震。要跳到铁板凿满小坑,跳到鞋跟戳歪,跳到脚后跟骨头粉碎。

已跳坏一张钢板。在更换钢板的嘈杂间隙,我对陈西米姑娘说,想参观原主人的冷藏柜,见识一下原主人。陈西米姑娘不自觉地低垂了一下眼帘,摆摆手,表示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于是,我们又跳坏一张钢板。大家终于心满意足,灯光全亮。

我们上楼,来到大厅。陈西米姑娘端出一碟磨好的细盐,我们用手指蘸了细盐,抹到自己的鼻息里。

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要去白银省各处采集细盐。因为不同地方的盐有不同的气味,我们采集的盐会作为白银饭店的储备。

今夜漫长,有的诗人准备穿过清凉夜色,赶回自己家,明早再聚;而有的诗人,已陷在沙发里睡着,鼻翼还粘着细盐。

“快上楼睡觉吧,你们是客人。”陈西米姑娘小声说。

我与熊七八二先生上楼,大厅的灯熄了。我们发现没有屋顶没有墙的三楼,在夜色下愈发广袤,像是没有边际。一切银白。

 

今夜的梦境干燥、颗粒细小,有白银微风一样吹到我的脸上,我透过睫毛的栅栏,窥见梦境里盐堆起伏不定,消长、移动。

熊七八二先生在另一个遥远的盐堆里睡眠,巨大的眼皮关闭,而肌肉连结着一对手臂在盐层下流动。他摸到另一双手臂,光滑而疲惫的手臂、细致而纤长的手臂。那双手臂带着凉意,在白银里化成湿塌塌的一滩水,熊七八二先生的眼珠在眼皮下飞速转动。

同时,白银正从他们身下往下渗,速度飞快,是被抛动的绳索。

有一声轻微的喘息滑过盐堆表面,轻微却穿透颅骨。熊七八二先生手臂的摩挲声迅速盖过了喘息声,他套着猩猩的粗手臂。

三楼地面的小口开始爆炸,每一个都开始爆炸。渗到楼下的白银开始反涌,涌出小口,终于喷涌成直线,直喷到了天上。

我的眼睛被白银所淹没,沉入白银最底处。

 

白银饭店门口,我们跨着自行车向我告别。天亮了,白银又一层一层地筛下来,我们要去白银省四处采集细盐了。据说在白银省的边界,能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从海面上经过。他们是从大陆骨架来的。我和熊七八二先生并不是骑自行车过来的,因为我不会骑自行车。我们乘的是海上长途客车。

“你真的不去吗?”我们问我。

“不啦。”我心里想的其实是,如何修好那个生锈的打字机,它昨晚“咔嗒咔嗒”响了一夜。

熊七八二先生和我拥抱告别。他塞给我一个纸团,我将纸团揉开,是一张邮票,上面我和熊七八二先生正在比赛奔跑。

“记得给我写信。”熊七八二先生说。

说完,熊七八二先生也跨上自行车,我们踏动自行车踏板,离我远去。从此,白银饭店只剩下我和陈西米姑娘。

“好啦,没关系啦。”陈西米姑娘说,“还会有新的你们来的呀!”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躺在广袤的三楼,修理打字机。在每天下午细盐降得最烈的时候,我跳进游泳池游泳。游泳池底有三五个发烫的大冰块。陈西米姑娘偶尔会上楼,端一碟象环给我。

“下来一起生活吧。”陈西米姑娘说。

我没有下楼,天气却越来越冷。细盐越下越稀薄,有时甚至中午才开始下,下午三点钟就停了。

端上来的象环也不再鲜嫩,卷起一圈硬边。

“下来吧,”陈西米姑娘说,“我带你去见冷藏柜。”

“不!”我终于把打字机修好了,我要用打字机敲一封信,贴上皱巴巴的油画邮票,寄给熊七八二先生,“你说我给我们寄信,我们能收到吗?——这里是白银省啊!”

“下来吧。”

 

我们到了厨房。冷藏柜上,我见到白银饭店原主人的大脑切片,整整齐齐摆成一行。不只是原主人的,还有别的优秀诗人的。有些大脑还来不及切,卷心菜似的堆在一起。

白银饭店的理念是,所有的诗人都应该死于脑力枯竭,而非其它。枯竭的大脑被存储在冷藏柜里,成为一种光荣。

但现在,我们骑着虚幻的自行车,去白银省边缘寻着气味各异的细盐,不再回来。我们在浪费最终的智力。

白银省变冷了,再也没有炽热、烫脚的白银了,再也不是诗人的最佳栖居地了。

陈西米姑娘抱着我呜咽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我:“我们要不要把原主人吃掉?”

盐白猫已经连吃好几天诗人的大脑了。大脑的神经元还能互相交流的时候,存储的是智力;而现在,只有热量。

我们把盐白猫炖了猫汤,每人拣一个诗人大脑,往汤里面削。换做以前,大脑一定已经瘫软成皮子了,但白银省的夏天已经永远过去,僵硬的大脑在我们手中,只化掉薄薄一层。

“我爱你们,”陈西米姑娘说,“谢谢你们来白银省啊。”

我们喝掉猫汤,恢复了一点活力。陈西米姑娘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我感到一层细细的凉意。但猫汤在我胃里,是暖的。

我把陈西米姑娘的手轻轻推开,彼此都感到一阵陌生。

“你知道吗,”陈西米姑娘说,“曾有人让我很生气。快猜,接下来怎么了。”

我没有理会她。她把嘴唇凑上来,对着我吹气,满嘴都是猫汤浓白的、甜滋滋的果香。她轻轻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我就在这里,和他造了一匹马。”

 

“我们来造一匹马吧,怎么样?”“猜呀!”“暖和一下吧。”“你喜欢迪斯科吗,你喜欢跳吗?快来,我们跳迪斯科,我们跳。”

 

我的耳畔充斥着她湿暖的气息,外面突然震响起了迪斯科的声音。我心脏一搏动,身体也活了过来。我知道我们回来了,我们每个人都采集了好几瓶细盐回来了。那是深蓝色的细盐。我们一进门,就把细盐丢到沙发上,胡乱抹了红唇,迫不及待去跳迪斯科了。

我想离开,但陈西米姑娘盯着我。她不在乎迪斯科舞曲的声音,不在乎天气又开始回暖。她在我身上摸索那把长柄雨伞。

她摸到了长柄雨伞,从我身体里抽出,竖直举起,摁下按钮。伞哗地一声撑开了,大到涨满了整个屋子。有细盐从三楼地板的小口降下来,落到伞面上,发出一阵沙沙声。

雨伞伞面渐渐崩弯,伞骨积蓄了极大的力量。我们在长柄雨伞下面,没有说话,空气中也滞留着沉默的压力。又过了一会儿,迪斯科的声音更大了,高跟鞋踩踏钢板的声音让人震耳欲聋,天气也更热了,回到了刚来白银省的时候。此时更是无法说话,无法呼吸,无法相视眨眼。时间无法流动。

伞面终于撑不住了,猛地撕裂,伞骨崩飞出去。陈西米姑娘仍竖直地举着长柄雨伞,没把伞柄放下。我看到崩飞的伞骨在我们四周不断落下,它们白、弯曲,一端尖锐,像下雨,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碎成一地瓷片。

好一会儿,我才发现迪斯科的声音已经消失,在雨伞崩裂的时候就停止了。其实整个白银饭店都在崩裂,在剥落,在四散。摆着白银饭店原主人大脑切片的冷藏柜倒在了地上,天花板也一块一块坠到我们四周。诗人们一定在瞬间全部死去了,大脑在下落中纷纷爆炸,空气里处处游走着不可告人的智力。他们变成骷髅骨架,混入不断落下的伞骨中。而盐白猫的标本在摇晃的屋子里,不安地跳来窜去,飞上天花板。

“是白银省幸存的恐龙喔。”陈西米姑娘说。

“什么?”

“伞骨,是恐龙的骨骼在散架。”

我们恢复了声音,恢复了呼吸,恢复了对视。在热量与细盐中,在造马声与猫汤的白甜果香中,陈西米姑娘举着孤零零的伞柄。没有一块天花板,没有一块恐龙骨骼落在我们身上。


陈志炜,青年作者,浙江宁波人,现居南京。小说作品见于《芙蓉》《青春》《艺术世界》《飞地》《钟山》等。2015年参与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地形学项目之“麒麟铺”,展出跨文本作品《X动力飞船》。

责任编辑:熊森林(bear@enclaveli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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