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写诗生涯中,雨一直伴随着我

吕德安 · 2017-04-15 19:15:59

在我的写诗生涯中,雨一直伴随着我。对我来讲,雨的某种特质浸透在诗行里,类似于师法自然。有一次,一个老友读到我寄去的新作,为了表示喝彩,他来信告诉我:你的诗会让一些人知道雨是怎么下的。我非常得意这个引喻,它使我想起雨的轻妙而又广阔的形象,以及它与我的成长经历紧密关系。我一直生活在南方,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我画过一幅名叫《带雨的人》的画,这画现在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画的是一个行走的人,他头顶一轮刺猬般的太阳,身后却是一片钭雨。一个赴命的人,坦荡地走在大地上,走向透明。我在画这个人物时理所当然地也像画我自己。说不出这幅画的灵感来自何处,或许来自儿时记忆中的某场风雨,或许仅仅来自对孤独的理解。我还用诗写过一个正在走出房门的跛脚小裁缝,他是家乡小镇上一个活生生的小人物,我写道:

跛脚的小裁缝,
雨在你身后就像种葱子。

写的时候想到生活的辛酸和欢乐。那个时期,我已开始在写作中(说在生活中也许更确切),注意捕捉某种正面的情绪,意识到言说的狂喜力量。后来不久,我写了《父亲和我》,诗中写到一场间歇的雨,带着故乡的气息。那是一场节制的雨,没有太多躁动,节奏舒缓,像随风而行,招摇过市。我还写过不少歌谣体诗,让日常的语言接近歌唱的源头。是的,那些诗是湿润的、抒情的,似乎比现实要慢半拍,这些都与多雨有关,因为南方多雨,生活蓄满了雨意。当然也正好是我的诗歌所需求的。就像祈雨,诗歌需要一种隐秘的稀有的激情,它表面上或许总是滞后于现实,比某个现场要来得慢一点(就像它需要回忆),而待它终于获得充盈,它必超越自己。

似乎都得益于雨的启示,并受雨的怂恿,我的创作才得以继续。而诗不能离开这些而独自生长。它有时也像雨,徘徊在风中,时东时西,飘落又好像从不落地。写《父亲和我》时,我尚未读过弗罗斯特。但将那首诗里的那种语调加以重视,却是接触到弗罗斯特之后的事,因为我以为它与弗罗斯特的诗是不同的,但某种意义上却又是异曲同工,这让我高兴。然而有趣的是,我将它视作一个方向,却偏偏走向歧路,中间隔着很长时间。看来,一首相对完美的诗,它是自我冲破又是自我抵达。它就像一粒雨落地了,你不能要求它再闪光一次。不能将它困在某种定义里。你只知道它下在某个地方,仅此而已。弗罗斯特深知其中之奥秘。为此他的诗只囿于自己的农场,然而他认为,一首诗的全部乐趣,在于让它不重复前面那一首。他在偏移中求得延续。

他在一首名叫《献诗》的诗里大致这样写道:这片土地,它先属于我们,然后我们才属于它。这种说法,当初我只觉得美,却并不十分理解。有一次,心里默念,无意中把它念成:这片土地,我们先属于它,然后它才属于我们。这个误读,并没有影响我继续享受它,还觉得很美。后来纠正了,想想吧,当雨落下,是先有了落脚的地方,找到了归宿,然后才永远去属于那个地方。

多年之后我去了美国,第一落脚的地方叫曼凯托,也是一个小镇,那里冬天的雪像家乡的春雨,下多了,就把每一天变得像同一天。一年之后,我在纽约写了一首长诗就叫《曼凯托》,诗中充满了雪的意象,但却像雨那样排成一行行。

有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我坐下
写诗,正巧孙泰推门进来

“怎样写诗”,他问“是否跟捕鱼一样”
但愿如此,我心想

后来的一天,我走向他的船,毕竟
他同意多一点见识对我有好处

在海上,一只乌贼弥留水中
晶莹透亮,犹如空气

犹如乡村里小小的漂泊的教堂
安静而忧郁

我请求孙泰慢点收网,而当我回头
只见水中黑烟弥漫,一片惊慌

乌贼逃走了,像一个犹大
诗也一样,诗背叛你

利用灵魂的浑浊

我感觉这样的双行体诗很透气,适合跳跃性强的诗,让意象在里面有足够的空间,而且清晰可辨。这首长诗中的另一个章节写到故乡春天的雨景,它不同于往常了,它可能仍没能告诉我雨是怎么下的,但它却带来了心灵的消息,它是这样写的:

一场小而激动的雨,当它
把晶体的卵排在玻璃窗上

又在意义中隐藏起自己,我们
看到了一个斑斑点点的世界

雨的完美,使我们想起了雨的缺陷
现在雨就下在它自己的缺陷里

在玻璃窗后面,雨就像隔壁那个
跛脚裁缝,正在把雨点

歪歪斜斜地缝进春天
春天里的平凡的一天

这场雨,还使我想起儿时
灯光下摆着一堆蚕,小小的嘴

吐出一丝丝光,织出一个个
小而又小的天堂,它们的白色身体

因此变得更加透明,托在掌上
直到变成蛾,再一下子释放了自己

雨并不挑剔,下到哪就是哪,但它可以自己变化,不露痕迹。大自然中的那种自由,在诗中却也可以是一种情趣,意识到这个,诗就向你显现了无限的可能,知识也会因此变得新鲜。我在诗艺上的探求全基于此。

这几年,我一直在过着游居两地的生活,似乎应验了那幅画,真正成了一个“带雨的人”。我给人画像,画多了,回想起来也像在画同一张脸,而手在融化。有一句诗很奇妙,忘了是谁写的——我们将手伸进雨里,寻找着共同点。共同点就是真相。而我们永远在寻找。有一次路过“波士顿以北”,弗罗斯特生活过的地方,下着雨,我没有拐进去看看,但我感受得到那里每一寸土地的闪光,同样也都在他的诗里隐秘地闪现。我没有拐进去,或去住上几天,“接一下他的地气”,但我已闻到雨丝里所散发出来的,他的全部气息。

1995.3.17
改于2013.1.26
本文选自飞地第十七辑《语言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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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安,诗人、画家。1960 年出生于福州。20 世纪80 年代创建诗社“星期五”,南京“他们”文学社成员。著有个人诗集《纸蛇》 《另一半生命》 《南方以北》 。90 年代旅居美国纽约,创作长诗《曼凯托》 。1994 年获首届“他们”文学奖,同年回国在福建家乡北峰筑居山中,创作长诗《适得其所》,1998 年至今常游居纽约、福建、北京。出版诗集《顽石》 《适得其所》,获《十月》文学奖、“天问”诗歌奖、高黎贡诗歌主席奖。2011 年参与创建“星期五画派”,2012 年兼职“影响力中国网”诗歌主持,2013 年进驻北京工作室专业从事绘画创作。

责任编辑:颖川(yingchuan@enclaveli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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