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 周伟驰导读卞之琳

卞之琳 · 2018-02-19 20:00:00

距离的组织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导读

如果没有作者自己做出的注,恐怕这首诗会成为“天书”。“罗马灭亡星”指当时发现的一颗新星,其一千五百年前的光芒今日始传至地球,回推其光芒爆发时实为西罗马帝国灭亡之时。“寄来的风景”指明信片上的风景图。作者注曰:“这里涉及实体与表象的关系。”“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是友人来访“我”之前的内心独白。“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指“我”的梦境。其中“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有个新典故。作者交代说,“1934年12月28日《大公报》的《史地周刊》上《王同春开发河套讯》:‘夜中驱驰旷野,偶然不辨在什么地方,只消抓一把土向灯一瞧就知道到了哪里了。’”至于“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则有一个很长的旧典故。作者写道:“《聊斋志异》的《白莲教》篇:‘白莲教某者山西人也,忘其姓名,某一日,将他往,堂上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嘱门人坐守,戒勿启视。去后,门人启之。视盆贮清水,水上编草为舟,帆樯具焉。异而拨以指,随手倾侧,急扶如故,仍覆之。俄而师来,怒责‘何违我命!’门人力白其无。师曰:‘适海中舟覆,何得欺我!’这里从幻想的形象中涉及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关系。”在本诗的最后一句“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之后作者说明:“这里涉及存在与觉知的关系。但整诗并非讲哲理,也不是表达什么玄秘思想,而是沿袭我国诗词的传统,表现一种心情或意境,采取近似我国一折旧戏的结构方式。”

这首诗历来有许多解法,搞得特别复杂。其实参照着作者的这几个注,诗的大意还是清楚的。“我”想独上高楼读一读《罗马衰亡史》,忽然读报时读到了西罗马帝国灭亡的星的消息。放下报纸展开地图,想到了一个远方的通信的友人(张充和?),想到了他/她的一些嘱咐。他/她所寄来的明信片上的风景(风景也许是暮色风景),现在也因这里天欲暮而被暮色笼罩了。这时另一个同城的朋友(看来应该是男性的)从下午觉中睡醒,觉得无聊,想要来探望“我”,于是启程上路了。而“我”呢?我正在睡觉,在梦境中呢!我的梦境是怎么样的?天、海、路,都是一片灰色,无论我在海上还是在路上,都是一片茫然,不辨东南西北,无法确定自己到了哪里,不像那位专员那样能够通过抓起一把土就辨别出自己到了哪儿了。看来这是一个不乏惊险情节的噩梦。终于“我”听到来探望我的友人在敲门,我被惊醒了。回想一下,我在梦里那么惊险,感觉到那么累,是不是因为有人“戏弄”了我的“盆舟”,搞得我在梦里频频出现险情呢?外面天黑下雪,“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清醒了一点,看看钟表,到下午五点钟啦!

诗中的几个典故,最有力量的还是那个《白莲教》的。它通过作为原始迷信的“法术”(巫术)体现了“两个现实”之间的神秘对应,操控与被操控原在情理之中,但结局又出人意料。“我”原本以为做梦前一切已设计好(盆舟),风平浪静,梦境中不会出现惊险情节。孰料那盆舟被不知什么人“戏弄”了,害得我在梦境中失去方向,孤舟在灰色海上,(如梦魇压人一般)几临倾覆,一片恐惧。梦是不受理性之设计,无意中泄露了我的(潜)意识的不安和紧张。所以作者要在多年之后的这几个注里说这只是表现了“一种心情或意境”。

可以说,这首诗用的几个中西新旧典故中,以《白莲教》那个最为有力,它也是枢纽。没有它,这首诗不能把“一种心情或意境”表达得这么好。(周伟驰)


卞之琳(1910.12.8—2000.12.2),文学评论家、翻译家,生于江苏海门汤家镇,祖籍南京市,“汉园三诗人”之一,曾用笔名季陵。193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他的《断章》是中国新诗的经典作品之一。著有诗集《三秋草》(1933)、《鱼目集》(1935)、《慰劳信集》(1940)、《十年诗草》(1942)、《雕虫纪历1930-1958》(1979)等。2000年1月,卞之琳获得首届“中国诗人奖——终生成就奖”;同年12月逝世。

题图:春山暮雪 张大千(局部)

责任编辑:颖川 | 实习编辑:张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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